“從到現實,從出生到死亡,從律令到生活,這就是這個混賬世界反複不斷地告訴我們的故事——更是他媽的真相!”
“你到底在說什麼?”米蘭達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內心一片惶恐:“艾希!”
“哪怕是你,米拉,在女性有繼承權的星辰,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丈夫,你的封臣們也不會真心實意地服從你,”克羅艾希的眼裡漫出不忿而痛苦的光芒:
“哪怕是雨中之心和要塞之花那樣獨立的女人,也必須達成遠超尋常的成績,才能獲得與男性同等的報酬和地位。”
那個瞬間,米蘭達突然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要塞裡下屬們看她的眼神,想起七歲那年父親的表情,想起……拉斐爾。
“所以,我還明白了一點。”
“拒絕我,拒絕女人獨立的不是白刃衛隊,不是那些領主,”克羅艾希走到了米蘭達麵前,她眼神淒迷,聲音空洞:
“而是這個該死的世界。”
克羅艾希的話音落下。
米蘭達呆呆地看著她,為克羅艾希的話——無論是她過去的不幸還是驚世駭俗的看法——而震撼。
克羅艾希平緩好自己的呼吸,然後穩穩舉起手裡的劍,麵露寒意。
她恨恨道:“操他們全部。”
劍光疾閃!
米蘭達強忍著肋骨的劇痛,狼狽地側滾一圈,避開克羅艾希的奪命劍斬。
如果不是對方的腿部不便,恐怕她早已身首異處。
米蘭達反應極快地回身送出手上的劍,直取對方的腹部!
就在移動不便的克羅艾希回劍抵擋的時候,米蘭達的劍神奇地一轉,然後直直刺出。
正中克羅艾希的左腳踝!
就像是克羅艾希讓開了劍一樣。
“鐺!”
劍鋒與甲靴猛烈撞擊。
克羅艾希痛苦地倒地,握住甲靴裡的腳踝。
同屬天馬一係,米蘭達的天馬樂章,偏向在一來一回的聯動裡同時調動敵我的節奏,塑造不經意間的破敵機會,猶如輪流往複的協奏曲;
克羅艾希的天馬樂章則習慣於主動掌握戰鬥的總體節奏,攻勢快速,敵我鮮明,像是強弱對比強烈的諧謔曲。
這在方才的來回交手裡,克羅艾希的肋骨重擊和米蘭達的攻敵腳踝中,表現得淋漓儘致。
“艾希,忘記那些不堪的過去,”米蘭達搖著頭,惴惴地道:“你想得太多了,你把特定的仇恨轉移到了……”
“想得太多?”
克羅艾希忍受著腳踝和腿部的雙重疼痛,冷哼一聲:“你不明白,米拉。”
“最可怕的不是身為女人所遭受的不公,也不是在反抗中的一次次失敗,而是千百年來,就連我們女人自己,都把這種事情、這種規則看做理所應當,順理成章。”
兩位舊日同窗都跌倒在地上,死死瞪視著彼此,相互之間僅有三步距離。
那剛好是遞出一劍的距離。
最後一劍。
“我的母親是個普通的鄉下村婦,父親從來沒有愛過她,”克羅艾希握著她的領軍者,尋找著角度,“在我記事時起,那個鄉下女人就終日坐在屋裡,絞動著手裡的織針,從日到夜,苦苦守著桌子上的燈火,等待著她唯一的倚靠,從光榮的白刃衛隊裡歸來——儘管他從未歸來。”
“母親卻仍然為那個男人驕傲,認為身為國王近衛的妻女無比榮耀,好像她和我的所有價值,隻有在那個男人的身上才能體現,哪怕在母親的葬禮上,他才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
克羅艾希輕笑一聲。
米蘭達死死盯著敵人的肩膀,劍鋒跟隨著克羅艾希的武器調整著位置。
“母親鬱鬱而終後,我被帶回了龍霄城,被托給一位出身高貴的淑女撫養,”克羅艾希麵色一黯:“阿黛爾夫人,她嫁給了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之一——英勇有為,豪爽仗義的蘇裡爾·沃爾頓王子。”
“你無法想象我都看到了些什麼,”克羅艾希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呼吸:“如果其他人還懂得用花言巧語來粉飾女人是財產這一事實,那蘇裡爾·沃爾頓大概是個誠實的人——對待財產就該用皮鞭。”
“小時候的我無數次躲在床底,捂著嘴巴,膽戰心驚地聽見那個該死的混蛋進門,”她顫抖著說道:“我聽見阿黛爾夫人痛苦地慘叫,聽著那個混蛋王子把她當成最下賤的女奴,一次次地發泄對妻子的不滿——阿黛爾沒有把初夜留給新婚丈夫,而是給了年少時家鄉的一位騎士——以懲罰她最自己的不敬和侮辱。”
“我總是在他心灰意冷地離開之後,爬出來安慰渾身赤裸而遍體鱗傷的阿黛爾。她也總是帶著滿身的傷痕,流著淚水抱緊我,告訴我,同時也告訴她自己:不要傷心,因為這是她的罪孽,也是女人的宿命。”
米蘭達驚詫地看著這個樣子的克羅艾希——這是她過去在終結塔裡絲毫不曾一見的模樣。
“你知道嗎,米拉。”克羅艾希疲憊地道。
“事實上,從出生到死亡,我們——女人們——比起另一種人來,從始至終,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她的聲音斷斷續續:
“小時候,我們是父親的財產,用來交換另一個男人的財產;長大後,我們的臉蛋身材是未來丈夫的麵子,我們的初夜和貞操是他的尊嚴,我們的下體是他的領地,我們的子宮則是他延續血脈的倉庫,就連我們的思想,都必須是他們的。”
“當我把自己全身上下,從裡到外,細細剖開的時候,卻發現我身上唯一屬於自己的東西,”克羅艾希的眼裡滿布灰暗:“就隻有這把劍了。”
“艾希。”
米蘭達欲言又止,眉眼間混合著痛惜、不解、難受等等情緒。
那個瞬間,似乎她們彼此都忘記了手裡的劍。
最後,米蘭達歎了一口氣:“你到底要做什麼?”
克羅艾希靜靜地看著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我要用僅剩的這把劍……”
“把女人從出生後就被剝奪的東西……奪回來。”
“讓女人從此獨立。”
那一刻,米蘭達微微一晃,失神地靠倒在牆壁上。
“我不懂。”她麵無血色地道。
但克羅艾希隻是哼笑一聲,似乎毫不意外。
“米拉,我不怪你……你這個幸福、可憐、無辜、安於現狀又毫無自覺的可悲女人。”
米蘭達抿著嘴唇,看著手裡的劍,又看看克羅艾希。
“無論你打算做什麼……世界、曆史,已經這樣運轉了幾千年了,哪怕你成為了神靈……這種無稽的話語,”她咬著牙齒搖搖頭:
“你根本不可能成功!”
克羅艾希猛地抬頭!
“我當然知道我不可能成功!”
黑沙領的女親衛隊長表情痛苦而扭曲,讓米蘭達心中一顫。
“無論是這個世界習以為常的觀念,還是北地根深蒂固的傳統,或者我們自己的自覺……”克羅艾希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但凡事,都必須有人先走出第一步。”
“大公閣下,他是北地唯一一個能拋卻束縛,破開傳統,打破陳規的人,”她回複了淡然的神色,不容置疑地道,“而隻有在他把北地,把埃克斯特所篤信的一切統統打碎,把落後的過去寸寸否定的時候,女人們才有希望在廢墟上建立的全新世界裡,獲得全新的未來,不作為任何人的附屬而活下去。”
米蘭達不知如何回答,隻是緊皺眉毛不斷搖頭,心中酸楚。
艾希……
艾希!
“世界上的其他人也許依然不會改變,到頭來也不會正眼看一下那些渴望獨立,企望未來的女人,”克羅艾希冷冷地道:“但我至少要讓他們知道,在那個風雲動蕩,翻天覆地的年代,在那位震撼世界的大公手下,有著這樣一個女人!”
“世界會知道:她是個女人,但她同樣可以流血,立功,戰鬥,獨力成活,而不需要渾渾噩噩地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靠著臉蛋和子宮生存,戴著這個世界給予的身份麵具苟活!”
“就像艾麗嘉女王,就像瑤王,”克羅艾希的眼裡現出痛楚和猶豫,但隨即化為堅不可摧的寒冰:“隻有這樣,經過我,經過我們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嘗試,一次次的……失敗。”
“不公才能被彌補,困境才能被打破!”
下一秒,克羅艾希倏然舉劍!
米蘭達也下意識地抬起手裡的“鷹翔”。
“鏗鏘!”
兩柄劍在空中交錯摩擦,但哪一柄劍都沒有稍作抵擋的意思。
而是雙雙刺入敵人的體內!
“嗤!”
鮮血同時從米蘭達和克羅艾希的胸前流出。
無比了解彼此的兩人,都猜到了對方的意圖,此刻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
她們一手持劍前刺,另一隻手握住對方刺來的劍鋒,四目相對,氣氛戚然。
“所以……”
“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就投向了倫巴,”米蘭達握住舊友的劍鋒,在痛苦與顫抖中睜大眼睛:“背叛了我們全部。”
她的對麵,克羅艾希露出混雜著歉意和釋然的笑容。
鮮紅的液體,從兩人的身下蔓延開來。
“不,米拉,它不是莫名其妙,”克羅艾希輕聲開口,臉容微顫,淚水從眼中流出:“它近在咫尺,隻是你已經被這個世界……規訓得習以為常。”
米蘭達恍惚地呼吸著,想起在塔裡的一切,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片。
“大公閣下他,他承載著包括我在內,這麼多人的期望和信仰……”
她的耳中,克羅艾希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越來越渺茫:
“他一定會成功。”
“他必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