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埃爾倏然抬頭,像野獸一樣咬緊牙齒。
他眼睛發紅地盯著正前方,好像那兒有他的死敵。
“有時候,是睜眼可見的腐爛臉皮,帶蛆蟲和蒼蠅那種……”
薩克埃爾的話帶著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跟他的身體一起微微顫抖:“明明腐爛得認不出來了,卻還在動彈,但我就是能知道,那些是衛隊的大家,是大家的臉皮,從黑暗裡顯現出來,突然在你眼前出現……”
塞米爾痛惜地看著他,低聲搖頭:
“他是真瘋了。”
瑞奇沒有理會他。
“有時候,是無數插在矛尖上的頭顱,就這樣插滿牢房裡的每一個角落,讓我無地容身,連睡覺都隻能貼著牆壁站立。”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眼神悲憫。
“那些頭顱全都死了好久,卻依舊能開口說話,喜歡在我擠過他們去拿食物的時候,突然地睜眼出聲,有的會試圖咬我,”薩克埃爾緊緊捏著手上的匕首,左手捂住肩膀,好像那裡他所說的怪物咬傷過似的:
“不得不說,那個酷似班克王子的頭顱還蠻像的,他的話讓我好幾天沒睡覺。”
薩克埃爾似笑非笑地吱了一聲。
他瞪著眼睛,頗讓人害怕地盯著泰爾斯。
“甚至有一天,我醒過來,就看見掛滿天花板的吊屍,就在那裡,全部翻著白眼,吐著舌頭,卻像是在低頭看我……”薩克埃爾指著頭頂,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
“他們在我的頭頂來回搖晃,緩緩抽搐,有時候那些死人的腳和衣袍還會擦過我的頭發,這些大概會持續整整……三頓飯的時間。”
他幽幽地道。
塞米爾忍不住發話了。
“但你這裡連光都沒有!”
掌旗官哀戚地看著曾經的衛隊第一高手:“清醒一點,薩克埃爾,牢房裡什麼都沒有,隻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幻覺!我們是來這兒救你的!”
薩克埃爾冷笑一聲,重新看向泰爾斯。
“有時候,它們乾脆什麼都不讓我看,隻留給我漆黑裡的聲音。”
他冷冷道。
泰爾斯擠出一個微笑:“聲音?”
薩克埃爾點點頭,臉容變得呆滯:
“嬰泣。”
“就像在無邊黑暗裡,隨時響起的嬰兒啼哭,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來回循環,前後左右,有時近在耳邊,堵上耳朵都清清楚楚,有時微不可察,隻有凝神靜氣才得聞一二,有時淒清慘烈,有時惡意滿滿,有時,還會變成詭異的嬰兒笑聲。”
薩克埃爾靠著牆壁坐下,整個人蜷縮起來,表情失神。
泰爾斯微微一晃,竭力維持住情緒。
“那一定很難熬。”
他艱難地道:“活在……不一樣的世界裡。”
薩克埃爾的表情變得有些淡漠麻木。
“不一樣的世界……”
“一開始,是的,我隻能一遍遍告訴我:這是考驗。到後來,就習慣了……”
他抬起頭,癡癡地道:“你知道,這事兒的好處是,無論是他還是那些東西……至少它們出現的時候,我都能聽見屬於他的聲音。”
“不管是不是真的,那就是他死前的聲音,他的笑聲,他的話語,他的命令。”
薩克埃爾用匕首柄抵住自己的額頭。
“讓我在永恒的煉獄裡,慰藉一二。”
泰爾斯有些難過,他做了和深呼吸,開口問道:
“誰?”
“誰的聲音?”
這個問題吸引了其他兩人的注意。
薩克埃爾恍惚了一下。
“當然是他,”曾經的王室衛隊守望人現出悲哀卻欣慰的笑容:
“曾經的王儲殿下。”
塞米爾微微一晃。
泰爾斯也輕輕一怔。
“我看到的,對我說話的,對我微笑的,考驗我的,折磨我的,無時無刻不來拜訪我的,就是死前的他。”
隻見薩克埃爾把自己抱得更緊,顫聲道:
“王長子,米迪爾·璨星。”
大廳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隻聞薩克埃爾若有若無的啜泣聲。
泰爾斯臉色黯然,輕輕地閉上眼睛。
活在不一樣的世界。
他在心中無力地重複著。
但閉上眼睛,思想中的泰爾斯,卻像是被拋入了一片驚濤駭浪之中。
隨波沉浮。
直到撞上一片久違的記憶碎片,把他帶回一個久未在意的世界。
激發出同樣久違的陌生感情。
那個聲音。
還是那個嗓音。
那個好聽的,溫柔的,令人不知不覺心安,也總讓他開懷大笑的女性嗓音。
【葺仁,你怕鬼嗎?】
【……】
這可惡的家夥,明知故問。
大概又要嘲笑他一波了吧。
【是呢,我記得,你最怕鬼了,連恐怖片都看不了。】
果然。
他微微歎息,抓了抓腦袋。
【但你從來沒見過鬼,是吧。因為在很多人的世界裡,它是不存在的,當然見不到了。】
電話那頭的女聲頓了一下,略顯消沉。
【可是你不妨想象一下,有這麼一種人,他們所看到的世界裡……鬼是存在的。】
【存在的。】
他皺了皺眉。
什麼。
【所以,他們也許晚上睡覺的時候,能看見一個猙獰的臉孔出現在枕頭,或者貼在天花板……又或者,等他們早上睜開眼,就看到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立在窗口,一個渾身發白的死人蹲在角落……他們可能走路的時候都會看見穿著紅衣,沒有臉蛋的小女孩,吃飯的時候會看見帶血的眼球,什麼時候都會覺得……】
那個女聲有些低沉,微微顫抖,斷斷續續,像是在極力壓製著某些情緒。
【喂喂你彆嚇我了好麼,我的姑奶奶喲……你知道我最怕這些……】
【所以……所以……】
那個聲音顫抖起來。
他莫名地覺得不安。
【所以……對這類人來說,鬼是真實的,至少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它們是真的……真的,是能看見的……但是他們自己都分辨不出那是真是假……在他們看來,他們真真正正地看到了鬼……】
女聲似乎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無數負麵的情緒,跟她脆弱無憑、寸寸崩裂的嗓音一樣,如決堤般湧出。
【他們也不想,他們也很害怕的……但是他們,他們不是看鬼片,而是……而是他們根本就活在鬼片的世界裡……掙紮不出去……他們真的無能為力,真的無時無刻,都能在生活裡看到活生生的、麵目猙獰的、最真實的……嗚……鬼……】
不解,迷惑,不安。
此外,他還有些著急。
她怎麼了?
【咦,信號不好嗎?不對,誒你……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是不是你看到什麼了?誒,你彆哭啊,沒事的,無論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有我在,不怕的,不怕的……】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我不是……我,我沒有……求求你,我隻是……我隻是……嗚嗚,我隻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樣的世界……】
那個溫柔的聲音恐慌而畏懼,哭腔顫抖不已。
這讓他也極度心慌。
什麼叫做……跟他不一樣的世界?
他不知道。
他隻能竭儘全力去安慰她。
【來,跟著我深呼吸,彆怕,沒什麼好怕的,對吧,要是真發生了什麼,大不了找道士,找神婆,找超能力專家……好點了吧,來,告訴我……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間說著,說著……】
電話另一頭傳來微微的啜泣聲,卻比剛剛平穩了一些。
【葺仁,今天,醫生……醫生告訴了我診斷結果。】
女聲低落了許多。
甚至帶著淡淡的絕望。
他想說點什麼,但要說的話卻卡在心頭,隻能蹦出三個字。
【怎麼樣?】
女聲笑了一下。
【schizophrenia,聽過嗎?】
schizophrenia.
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攫取了他的大腦。
【schize,還有phren……前後的希臘詞根分彆是“脫節、裂開”,以及“心智、思想”。】
【醫生說,這是感知和思維之間的脫節和分離,所以,有人把這翻譯成‘思覺失調’。】
那個聲音低低啜泣著,像是在強撐著,欲笑而不得。
讓他的內心如覆陰霾,無比難過。
他隻有沉默。
【但在我們這裡,有個更常見的譯名。】
他咽了口唾沫。
【叫什麼?】
女聲嗤笑了一聲,無力而脆弱地開口。
【精神分裂症。】
那個瞬間,泰爾斯猛地睜眼,從無邊無際的記憶之海裡掙脫出來,冷汗淋漓地回到漆黑死寂的地下黑牢。
他大口喘息著,看向眼前如木頭人般杵在牢裡的薩克埃爾。
隻覺胸口空空落落。
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