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你需要的是精準的定義,不是冗餘的描述和多個標簽的夾逼——你就像爛俗騎士裡的主角,麵對敵人掏出了一大堆看似強大的寶物和頭銜,但卻沒有一樣是真正屬於他的。”
陌生人彎下腰,模糊的麵容幾乎要靠上泰爾斯的鼻尖。
他的雙目強光依舊,讓人睜不開眼:
“再來一次……你……是……誰?”
少年緊張地望著他。
周遭的濃霧與巨浪連連翻滾,似乎昭示著對方此刻的情緒。
也讓泰爾斯壓力巨大。
泰爾斯把心一橫,咬牙道:“好吧,我是——魔能師泰爾斯王子?”
“沒法混淆了吧?”
聽見那個詞,陌生人沉默了一瞬,緩緩直起腰。
“很好,這個‘自我’似乎很有唯一性,可是啊,”隻聽陌生人冷哼一聲:
“它真的精確嗎?”
泰爾斯又是一怔。
“三個部分如此難分難解,那你的錨點所導向的自我,到底是‘魔能師’,還是‘泰爾斯’,還是‘王子’?”
對方搖頭道:
“其次,你真正的自我,用這三個詞就可以概括了嗎?魔能師泰爾斯王子?”
陌生人冷哼一聲,繼續問道:
“那麼,最後一次,你是誰?”
什麼?
一直被打擊的泰爾斯心中鬱悶。
焦急惶然的緊張心情,接二連三的壓迫訊問,以及隨之而來的重重駁斥,讓泰爾斯絲毫沒有喘息細思的機會,唯有一頭霧水。
他再也顧不上對方身周的洶湧濃霧,也無暇顧及臨界裡的詭異景象。
“我不明白。”
“錨點究竟要怎麼確定,才算是指向‘自我’?”
珍惜最後的機會,泰爾斯凝重而認真地反問陌生人:
“而‘自我’又是什麼?”
少年誠實地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
陌生人似乎對他的提問早有預料,輕哼一聲。
“因為這比想象中更難。”
神秘的魔能師舉起雙手,揚聲道: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都難以認清自己。”
隨著他的話語,臨界裡的濃霧與墨浪聽話地讓開空間,無色的波瀾在虛空裡化出一幕幕的迷你場景。
那是無數沒有麵貌的個人。
從出生,成長,勞作,成就到死亡。
是他們的生老病死。
“他們依靠著琳琅滿目的標簽活在世上——名字、職業、外貌、成就、身份、地位、血緣、關係、頭銜、權力、財富、物品……”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他的表演。
陌生人移動著雙手,幻景隨之變化:
“有的標簽是他人直接給予的,有的標簽則是自己後來選擇的。”
“但無論因他人指代而自我肯認,靠既定習慣而自我說服,憑身處位置而自我定義,他們往往陷入外在的陷阱裡,認為標簽所代表之物就是自己,卻從不知真正的自我為何物。”
標簽……
自我……
泰爾斯蹙起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把錨點導向沒有意義的標簽,認為那就是自我,指望這些東西帶你回家……”
對方手指一顫,無色波瀾裡的畫麵轟然破碎!
把泰爾斯震了一下。
陌生人的話帶著淡淡的疏離感:
“曆史上,不少人曾經迷失在這一步,消失在虛無中,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稱之為‘錯錨’。”
“意誌再強的人,一旦走錯了路,也不過是南轅北轍,一錯再錯。”
錯錨……
迷失……
那一刻,泰爾斯感覺自己抓到了什麼,但回頭細想,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想明白。
他痛苦地撓著自己的頭發:
“自我不是標簽?錨點不能定在標簽上?”
“那我該定在哪裡?”
陌生人輕哼一聲,似乎不以為然。
“不知道,”對方冷冷地盯著他,模糊的麵容上仿佛傳來一道寒光:
“你告訴我?”
好吧。
望著對方的樣子,泰爾斯頭疼地甩了甩腦袋。
他顯然不是那種喜歡把答案亮給學生的人。
神秘的臨界裡,陌生人深深看了泰爾斯一眼,轉過身去。
“‘謹守自我’就到此為止,”他留給少年一個孤寂的背影:
“至於能體會多少……”
泰爾斯一驚!
“等等……”
但對方卻頭也不回,眼見就要沒入濃霧中。
與此同時,泰爾斯也感覺到,周圍的一切正在消散。
仿佛他很快就要離開。
泰爾斯心中焦急。
該死!
錨點,自我……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盯著陌生人緩緩消失的背影,死命思考著,至少也要找到把他留下來的辦法……
為了不忘記,為了保持理智。
在失控或升閾的時候要找到錨點。
錨點直指自我,可以把我拉回去……
所以……
從錨點到自我,打個比方,就好比是我在大海裡航行的時候,投下了……
等等。
打個比方?
說到這裡,少年忽然一怔。
他抬起頭,愣愣地看向臨界中逐漸消散的濃霧。
“引導者!”
泰爾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那一刻,周身的墨色濃霧仿佛有意識一樣,倏然一顫!
陌生人回過頭來,濃霧不再消散。
他定定地望著泰爾斯。
隻見後者喘著氣問道:
“你——你是艾希達的引導者,對麼?”
很好……
至少……我把他留下來了。
泰爾斯心有惴惴。
麵對泰爾斯突如其來的問話,陌生人似乎欠缺準備。
他微微一動,模糊的麵龐隨之輕顫。
幾秒後,陌生人這才幽幽地問道:
“為什麼?”
泰爾斯緩緩吐出一口氣,感受著慢慢恢複的記憶。
“艾希達說過,他討厭比喻,”泰爾斯一字一句地試探道:
“你似乎也不喜歡。”
陌生人沒有說話。
但泰爾斯覺得這就是默認。
“為什麼,為什麼是比喻,為什麼討厭比喻?”泰爾斯突兀地追問了一句,隨後才意識到不妥。
他看不起陌生人的確切表情,隻能感覺到對方虛幕後的目光突然一動,帶起幾道漣漪。
但他看上去沒有被冒犯的樣子。
“因為,”陌生人用奇怪的語氣道:
“在最嚴肅最平等的討論裡,使用比喻,是一種偷懶和取巧。”
泰爾斯心中一動,感覺觸碰到了什麼。
隻聽陌生人繼續道:
“它依靠片麵的共通點連接起本體和喻體,卻容易模糊事物的本質與情境,縱容講者,誤導聽者,將理解放逐到比喻的表象,不知不覺間扭曲事物的本來麵貌。”
“它是詭辯與空談的斥候兵,偏差與誤解的先鋒軍。”
陌生人淡漠地道:
“縱有相似,喻體與本體卻未必共通;即便易懂,通過比喻獲得的理解卻未必符合原意。”
那個瞬間,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明白了什麼。
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一字一句地學著對方的句式,不過換了對象:
“縱有相似,標簽與自我卻未必共通;即使易懂,通過標簽獲得的自我卻未必是真正的自我。”
泰爾斯呆呆地道。
陌生人沒有答話,隻是靜靜凝視。
隨著慢慢述出的話語,少年的思路越來越暢通。
他略帶著急切和激動,看向對方:“所以,要定錨自我,真正需要的,其實是褪去一切外在的標簽。”
“褪去你說的‘受他者混淆之物’。”
“因為那些標簽也模糊了事物的本質,模糊了什麼是自我,對麼?”
陌生人依舊不語。
泰爾斯卻眼神一亮,連連追問:“它們就像從其他類同物裡抓來的喻體,所包含的內容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情境左右偏差,無法代表自我?”
泰爾斯的思緒越來越清晰,他一拳砸在手掌心:
“所以,我不能倚靠外界之物來定下錨點找回自我,這會‘錯錨’。”
“就像在最嚴肅的討論裡,你們不喜歡討巧地用比喻來傳達觀點,那會罔顧情境,扭曲本質。”
陌生人靜靜地看著他。
魔能組成的萬千思緒裡,浮起幾個特殊念頭。
也許你是對的,艾希達。
他確實不一樣。
不是他的血脈,不是他的出身,不是他的資質。
而是……
想到這裡,陌生人輕哼一聲:
“諷刺的是,這也是一種比喻。”
似乎很不屑。
但他至少沒有否認——泰爾斯默默道。
這就表示……
那個瞬間,泰爾斯緊緊蹙眉。
“謹守自我。”
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
“‘無法受他者混淆之物’,”王子若有所思地抬起頭:
“所以是這個意思。”
陌生人抱起雙臂,臉龐微漾,讓泰爾斯覺得他像是在微笑。
我要找到,在這個世界上……
原原本本,完完全全,確確實實,隻屬於我的東西。
“因為他者即地獄。”
泰爾斯呆愣著道。
陌生人的聲音泛出疑惑:
“什麼?”
泰爾斯清醒過來,搖了搖頭:“沒什麼,隻是一個叫薩特的老頭的瘋言瘋語。”
陌生人點了點頭,他周圍的濃霧重新開始消散。
“那就去吧,”神秘的魔能師淡淡道:“回到最劇烈的失控狀態。”
“測試你的錨點。”
“如果你成功了,在失控狀態裡保持住理智和自我,不至迷失,那你就正式在‘物’的階段穩定下來,成為‘接觸者’——儘管我認為魔能階段論對你而言沒有什麼適用性。”
泰爾斯表情一緊,他想起還在另一邊,身處困境的同伴們,最終沒說什麼。
但事到臨頭,他卻微微猶豫。
“如果我失敗了?”
陌生人冷笑一聲:
“如果你的錨點失敗了……那你就會重蹈覆轍,瘋狂升閾,直到叩門,等著摩拳擦掌的兩個女孩兒發現你……”
泰爾斯皺起眉頭。
“更有甚者,因為你是從臨界出發,所以下次的意外叩門隻會更加劇烈,我想你大有可能在本態徹底迷失,變成一個斷線的風箏。”
泰爾斯聽得一愣一愣,艱難理解著對方的話:“斷線的風箏?”
“所以我會去哪兒?”
陌生人卻搖了搖頭。
“不知道。”
他周圍的氣勢一變,話語隨之一肅:
“因為沒人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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