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
這就是他給星辰人帶來的東西?
拯救d.d和安克兩人,卻最終可能害死……更多的人?
【無論任何事,你都總想找到一個皆大歡喜的方法,一個完美的選擇,符合你心裡的最高期待。】
凱瑟爾王方才的話回響在他的耳邊:
【最好無波無瀾,無傷無害。】
【避開你最不願麵對的醜惡與犧牲。】
泰爾斯艱難地抬起左手,望著手心處的那道傷疤。
【然而該死的命運,不是每一次都給了你該死的回應嗎?】
就在泰爾斯思緒沉重而心潮起伏的時候,審訊室迎來了第三位客人。
這一次,進入審訊室的是一位貴族,他衣著低調卻古典,姿態自如而高傲。
他穩穩地坐上椅子,同樣沒有戴鐐銬,表現沉穩,氣度不凡。
好像他才是審問者。
“我知道你是誰。”
而拉斐爾同樣改換了問話方式,用詞簡潔明了,直達要害:
“而我相信,你也知道我們是誰。”
桌子對麵的貴族緩緩抬起眼神。
他沒有像老吉本一樣四處張望,也不像達戈裡一樣色厲內荏。
“當然。”
“你們是星辰之黯。”
貴族緩緩道來: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沒有國王手令的情況下,秘科還有權力,秘密提審王國貴族?”
他的目光直逼拉斐爾,銳利難當。
拉斐爾笑了。
“當然沒有,所以這隻是一次問詢。”
荒骨人沒有問對方的名字,因此泰爾斯也無從知曉。
“原來如此,”貴族冷笑一聲,出言嘲諷
“看來你們的問詢,邀請函是麻袋加繩子?”
但能言善辯,甚至曾與泰爾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亦毫不落下風的荒骨人沒有過多糾纏字眼。
顯然,從前兩位受審者來看,拉斐爾見人下菜,擅長以不同的方式應對不同的對象,還屢有斬獲。
“兩周前,你從刀鋒領來到永星城。”
拉斐爾翻開記錄,眼神同樣變得犀利:
“而一周前,你在暮星區的南街,向一個叫卡拉奇的鐵匠秘密訂購武器?”
刀鋒領來的貴族,泰爾斯默默地想。
貴族目光凝結,沉默了一陣。
拉斐爾也不催促。
審訊室裡的氣氛變得很壓抑。
終於,貴族冷哼一聲:
“就算是平民,旅行在外,也有攜帶武器防身的權利。”
“而我是有武裝權的王國貴族,打一把劍防身,犯什麼法了嗎?”
拉斐爾笑得很友善:
“當然沒有。”
“但要麼你本人是極境高手,或者你的仇家是,”拉斐爾嘖聲道:
“否則你不會需要訂購上足足……二十把長劍?”
來自刀鋒領的貴族目光一寒。
“如果你要說我謀反,”他淡淡道:“永星城裡,這點武器可夠不上證據。”
旁聽著審訊的泰爾斯預感到,這是個不好對付的人。
“我知道,”但拉斐爾聽上去很輕鬆:
“所以你要拿它們做什麼?”
“或者該說,‘你們’要乾什麼?”
貴族嘴角一緊,逼視拉斐爾。
他似乎在作著思想鬥爭,半晌之後才悶出一句話:
“身為秘科之人,何必明知故問。”
拉斐爾眯眼而笑:
“但我想聽你說。”
刀鋒領的貴族怒哼一聲。
他隨即轉向單向玻璃,直直望向泰爾斯:
“那玻璃後麵是誰?”
泰爾斯驚了一跳。
但身邊的莫拉特穩重如故,毫不驚奇。
看來,這位貴族見識不淺。
被看穿了伎倆,拉斐爾不慌不忙:
“無論是誰,不是正合你的心意,被更多的人們見到、聽到嗎?”
貴族微微蹙眉。
拉斐爾笑逐顏開,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秒後,貴族才把目光從泰爾斯的方向移開。
“我們,刀鋒領的一些貴族因為各種原因,或失地或失權或失位,我們要聯名去……”
貴族稍作停頓,找到一個過得去的用詞:
“申訴。”
拉斐爾點點頭:
“去哪兒申訴?”
貴族表情冷酷,吐出一個地名:
“閔迪思廳。”
泰爾斯眼皮一跳。
去閔迪思廳……申訴?
不。
他想起了宴會上的安克,心情再度落到穀底。
“多少人?”拉斐爾隨口問道。
“十三個,”貴族答得很痛快:
“男爵,勳爵,貴族騎士,還有不少人正在趕來加入。”
“隻為一求公道。”
公道。
這個詞分量十足,在泰爾斯的心裡錘出重響。
“所以,至少十三名貴族和他們的侍從仆人,全副武裝去向星湖公爵聯名申訴。”
拉斐爾歎了口氣,頗有些無奈:
“那時候,萬一有些人情緒激動磕磕碰碰,就算是外圍的警戒官、璨星私兵,哪怕加上王室衛隊,想把事情壓下來也沒那麼容易了,對麼?”
貴族瞥了他一眼。
“隻為表明態度,我們無意傷害任何人。”
拉斐爾輕笑追問:
“那為什麼是閔迪思廳,不是複興宮?”
貴族盯著他,臉色不善。
“你們想效仿昨夜的那個白癡,”拉斐爾直接道出他心中所想:“找到星湖公爵門下,占他歸國未久涉世未深的便宜,攜劍赴會。”
“搞個大場麵。”
大場麵。
泰爾斯眼神縹緲。
【不殺人奪命,就無人傾聽……不驚世駭俗,就沒有出路……不自甘墮落,就自吞苦果。】
【請告訴我,殿下……這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那一晚,安克挾持人質闖宴逼宮時的悲憤眼神,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不是效仿,”貴族似乎被冒犯了,“我們定計比那個西荒白癡要更早,也更聰明。”
拉斐爾嘖聲道:
“但你們肯定受到了前例的鼓舞,尤其是那個白癡還活下來了。”
“所以你們打定主意,一定要叩響泰爾斯王子的家門,逼他看見這種隻有陛下才能解決的問題?”
受到了前例的鼓舞……
隻有陛下才能解決的問題。
泰爾斯不自覺地捏緊拳頭,但他隨即想起黑先知還在側觀望,隻得強迫自己鬆開手指。
“他也是璨星。”
貴族靠上椅背,談吐不疾不徐,條理清晰:
“他為質北國,遠征荒漠,更為包括四目頭骨在內的許多名門望族所推崇。”
“昨晚,他展現了智慧和手腕,勇氣和銳氣,以及為王國革舊除新的心氣。”
“他也展現了仁愛和忠誠,寬宏和慷慨,不會對我們視而不見。”
拉斐爾邊聽邊點頭,譏刺道:
“而這就是你們這幫忠臣良佐,對大善人泰爾斯王子的報答。”
“拎著二十把劍,逼宮也似地‘拜訪’閔迪思廳?”
刀鋒領的貴族倏然抬頭!
“他是我們未來的王。”
他聲若鋼鐵,字字千鈞,讓泰爾斯感覺呼吸困難:
“他承受得起。”
拉斐爾沉默一會,沒有去看單向玻璃。
“但如果他不想,也不方便管你們這些事關多方利益,根本掰扯不清楚的破事?”
“那他就不配為王。”貴族果斷地道。
拉斐爾冷哼一聲。
“你還真敢說。”
貴族笑了,笑聲發寒。
“你去過刀鋒領嗎,年輕人?”
他看著拉斐爾,咄咄逼人毫不退縮:
“如果你沒去過,就乖乖閉嘴。”
“而如果你去過了,那你就會知道:我們沒什麼不敢說。”
拉斐爾沉默了一陣。
泰爾斯能感到,荒骨人落入了下風。
幾秒後,拉斐爾輕哼一聲。
“閣下看上去是個聰明人,”他用詞客氣,但話語意涵儘在不言:
“而你已經坐在這裡了,知道該怎麼做?”
貴族轉向彆處,輕嗤一聲,沉思了好一會兒。
但他最終還是回過頭來,沉聲道:
“當然。”
“我會回去告訴他們,取消這次的申訴抗議。”
拉斐爾眼前一亮。
“很好,”荒骨人愉快地合上文件: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明事理,我就不用天天領加班費了。”
他站起身來,準備結束審問——或問詢。
但貴族叫住了他。
“你也許贏了今天,年輕人。”
刀鋒領的貴族抬起頭來,直視拉斐爾。
“你阻止了我們。”
可他的話卻令人極度不安:
“但隻要事情的根源不解決,王國的痼疾不治愈,會有更多像我們這樣的人。”
更多像我們這樣……
泰爾斯隻覺呼吸都恍惚了。
“那我不介意再多見你幾次,”拉斐爾毫不示弱:“無論是在這兒還是審判廳,或者……”
“某副棺材裡?”
貴族大笑出聲,但笑聲隨即變成警告:
“秘科的,你以為這就是解決?”
他冷冷盯著拉斐爾:
“我們這些人還未被逼到牆角,有家有業心存顧忌,為大局和飯碗計,遇到委屈不公尚且能忍氣吞聲……”
“但是如果有下一個安克·拜拉爾呢?”
“下一個上覲泰爾斯王子,隻為這些問題的人呢?”
下一個安克·拜拉爾。
泰爾斯閉上眼睛。
刀鋒領來的貴族不屑地搖頭:
“等著吧,今天的做法,無法讓你一勞永逸。”
“黑先知也不能。”
他目光聚焦,語氣堅定:
“隻有一個人能。”
雖然不在主審訊室,但旁聽的泰爾斯也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拉斐爾勉強笑笑:
“那我會確保他知道的。”
“是啊,”貴族看向他,眼中深意無限:
“你最好是。”
貴族站起身來,毫不反抗地任由兩個大漢為他套上頭套。
審訊室裡的氣氛終於不那麼壓抑了。
“大人慢走,後會有期!”
拉斐爾帶著笑容送走刀鋒貴族,最後才籲出一口氣,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道:
“但願不要。”
玻璃的另一邊,泰爾斯從複雜微妙的心情中脫出。
“他是對的,漢森勳爵,”他強迫著自己開口,“哪怕我昨晚不站出來,不正麵回應安克·拜拉爾。”
黑先知饒有興味地看向他。
“總有一天,這樣的事情還是會爆發。”
“我的身份,也必然會再次吸引到這樣的意外。”
泰爾斯咬緊牙齒:
“這與我昨晚的舉動……無關。”
莫拉特深吸一口氣,忍受著膝頭藤蔓的又一次異動。
“也許您是對的,而您當然也可以這麼說服自己,好讓自己昨晚的舉動顯得名正言順,心安理得,”黑先知閉著眼睛,若不看下身,他就想一個閉目養神的普通老人:
“但你知道,我想讓您看到的,不是這一點。”
泰爾斯猛地抬頭!
“拉斐爾!”
他大聲開口,聲音傳達到審訊室的另一頭。
拉斐爾淡定地轉身,向著單向玻璃,向看不到的貴人鞠躬。
“還有多少?”
泰爾斯呼吸紊亂,他握緊拳頭,咬牙提聲:
“像這樣與我昨夜的行為,包括與我歸國以來之事有關的案例……”
“還有多少?”
拉斐爾沒有馬上回答,他隻是沉默如故,僅僅對著鏡子再鞠一躬。
直到泰爾斯反應過來:他在等待情報總管的許可。
但身側的黑先知不置一詞。
拉斐爾。
他不會聽王子的命令。
一股無名怒火突然躥起。
躥上泰爾斯本就莫名壓抑的內心。
甚至引動了獄河之罪——這頭凶獸又在抓撓他的血管了。
這讓他如有萬鈞之力,無邊之火,卻無處發泄,隻能兀自強壓。
“拉斐爾,”星湖公爵努力無視糟糕的狀態,冷冷道:
“回,答,我。”
幾秒後,興許是感受到了公爵的怒火,又興許是領會到了莫拉特沉默的意思,拉斐爾幽幽開口。
“不少。”
“光是‘屁屁’們今天找到的,就還有四宗。”
屁屁。
王子的屁屁。
泰爾斯隻覺得自己的拳頭都快要被捏爆了。
但拉斐爾的話還在繼續:
“比如,王都警戒官的貴族報考數量也許會大幅提升,因為您第一個接待的卡拉比揚先生是警戒官,照顧您起居的女官也曾是警戒官……”
“又比如,玻璃商會的會員們將急劇增多,資金大量湧入,行情變動超乎估計,即便昆廷男爵如何解釋昨晚砸杯子的意外不是王室最新的規矩,但那是裘可·曼大人和康尼子爵要頭疼的事情了……”
“再比如,近期在王都舉辦的,無論哪個家族的宴會安保都將提到最高戒備,因為您昨晚的舉動客觀上鼓勵了大家帶著武器赴宴,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興許還能獲得回應和同情……”
拉斐爾每說一個字,泰爾斯的呼吸就難受上一分。
“還有今天早上。”
拉斐爾的話語沉穩、平淡,甚至帶著他一貫以來的輕鬆和自如,但不知為何,在此時此刻的泰爾斯聽來,竟然那樣刺耳:
“永星城郊有一宗新的謀殺案。”
謀殺。
泰爾斯的神經一跳。
“根據警戒廳的初步調查:死者是一位農具商,凶手是一個田地裡勞作的農夫,他對罪行供認不諱,應該是衝動犯罪。”
泰爾斯咽下渾身的不暢,艱難發聲:
“為什麼?”
拉斐爾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直到黑先知不緊不慢地咳嗽一聲。
拉斐爾微微歎息:
“有目擊證人說,那位農具商人,也就是死者案發前曾找凶手談話。”
“他臨時變卦,要將兩人事先談好交易的萵苣菜籽……”
“提價二十倍。”
泰爾斯一怔。
萵苣。
提價。
不。
不……
瞬間,一股無來由的茫然和迷亂占據了他的身心。
“據說那農夫本就貧窮困苦,養家糊口艱難度日,於是崩潰激動之下爆發衝突,直到對方傷重不治……”
拉斐爾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的一樣,飄忽不定,卻切切實實。
“而據目擊證人所說,死者臨時提價的理由是……”
“王子愛吃。”
話音落下,泰爾斯身形一晃!
【王子愛吃。】
那一秒,所有的怒火和不忿似乎認識到自己存在的荒謬,齊齊消失在他的感官裡。
【王子愛吃。】
就連拉斐爾、黑先知、黑脈藤蔓的窸窣聲,乃至整間審訊室,都一起消失周圍。
僅僅留下空虛,茫然,與悲哀。
還有他自己。
【王子愛吃。】
泰爾斯恍惚地閉眼,抵住身後的牆麵,緩緩後仰。
但那一刻,少年卻覺得他所靠住的,並不是一麵牆……
而是一潭深不見底,望不儘頭,永不終結的深淵。
【王子愛吃。】
黑暗,壓抑。
冰冷,死寂。
令人窒息。
【王子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