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其中一枚_王國血脈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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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9章 其中一枚(1 / 2)

審訊室裡,貝利西亞和拉斐爾雙雙離開。

泰爾斯一動不動地望著玻璃另一側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複雜。

落日酒吧……

婭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記憶裡回蕩,每一次都激起無儘的波瀾。

自從那次與基爾伯特聊完,身為王子而背負重擔的他,已經把他們黯然埋藏進內心的最深處。

直到剛剛。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拳頭。

獄河之罪沒有受到任何外來的威脅,卻依舊在他的血管裡奔騰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嗎?”

莫拉特愜意而舒適的嗓音傳來,配上無時不刻不在滋滋作響的黑脈藤蔓,把泰爾斯從複雜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卻也讓他更加心煩意亂,躁動不堪。

泰爾斯緩緩轉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爾斯沒有舉步,也沒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讓他無比惡心的輪椅。

為什麼。

為什麼是在這裡……

在他最忌憚的人麵前。

“你是故意把貝利西亞帶來的,對麼?”

泰爾斯麵無表情,語氣冷漠。

輪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過頭來。

“不僅是為了讓我看見我所作所為的後果。”

泰爾斯目光一寒,直視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過去。”

“你也知道我的過去。”

“所以你故意讓拉斐爾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麵前。”

黑先知凝視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笑容。

“怎麼樣,殿下,驚喜嗎?”

不知為何,這笑容在泰爾斯眼裡是如此彆扭。

得意。

陰暗。

可恨。

必有所圖。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做什麼?”

泰爾斯死死盯著莫拉特,雙目噴火:

“老家夥。”

審訊室瞬間變得壓抑而凝重,老人輪椅和膝頭上的黑脈藤蔓不安地蠕動起來,頻率極快,滋滋作響。

在昏暗與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發笑。

麵對王子的怒火與指責,他渾不在意地撥動輪椅,轉身與泰爾斯麵對麵:

“我以為,當您看到秘科對您的願望如此上心,讓您再次聽聞童年玩伴的消息,應該會很開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著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

“王子?”

他刻意在兩個詞之間留下極長的停頓,讓少年蹙起眉頭。

他們仿佛回到那個閔迪思廳的下午,在那裡,泰爾斯——乞兒,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與星辰王國最可怕最陰險,正在追捕禁忌災禍的密諜頭子初次見麵。

那時,姬妮、基爾伯特,乃至約德爾都在他身側,連老妖婆瑟琳娜也幫了他一把。

但現在,在王國秘科的老巢裡。

沒有人能保護他。

除了他自己。

“但當年我向你求助的時候,你就說了,”泰爾斯冷冷盯著老人:

“隻有等到我足夠強大,才能來談保護他們的問題。”

“否則他們隻會成為我的……弱點。”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輕輕嘖聲:

“很好,您還記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

“那您為何還要拜托基爾伯特·卡索伯爵,讓他在這幾年裡不間斷地尋找他們?”

“就連求助拉斐爾,都要千方百計瞞過我的耳目?”

泰爾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著莫拉特的笑容:對於他請托基爾伯特尋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曉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婭拉。

泰爾斯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

不。

他不能讓黑先知找到她。

因為那姑娘不僅僅是婭拉。

她是婭拉·薩裡頓。

刺客之花。

“看?這就是問題,就是您多年來與秘科一直不搭調的原因,”莫拉特陰冷卻銳利的目光緊緊貼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勢:

“我們永遠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脈藤蔓在他的膝頭再度盤起,窸窣連連,就像許多毒蛇糾纏一處,詭異危險。

泰爾斯咬緊牙齒。

在複興宮裡被撕開偽裝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審訊室裡目睹無數悲劇揪心自責的難受,多年來麵對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滿,對婭拉和乞兒們的擔憂,在此刻一齊化入泰爾斯的血管,與獄河之罪一道彙入他飽受折磨的神經。

點燃他胸膛裡的不滿。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說過,收起你那四處嗅探的鼻子,少摻和我的事情。”

泰爾斯咬牙道:

“還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們作為籌碼,來威脅我?”

黑先知失聲而笑:

“您在北國身處險惡,殿下。”

“因此顧慮頗多,難以輕信,以至於懷疑我們的動機,這我不奇怪。”

“事實上,您行事審慎,凡事三思,這應該是好事……”

泰爾斯冷笑著打斷他。

“那為何這六年裡不吭不響,為何要等到我歸國之後,才在我麵前把這件事揭出來?”

莫拉特停頓了一陣,若有所思。

“您說得對,殿下。”

“我們開始全心關注這件事……”

老人語氣一厲:

“恰恰是因為您歸國了。”

“因為身為星湖公爵的您現在——確切地說,是您剛剛對我的輪椅發表不滿的時候——才真正夠得上所謂‘強大’的一點邊。”

莫拉特看向審訊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們才會讓您看到剛剛的那一幕。”

“您的‘弱點’。”

弱點。

泰爾斯一凜。

“什麼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聰明絕頂,無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讓您來此的用意。”

“關於您所看到的‘爛攤子’,”老人轉向玻璃另一側的空室,黑脈藤蔓枝條來回,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泰爾斯:

“感想如何?”

爛攤子。

泰爾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莊的失業工人……”

“鐵匠鋪的決鬥武器訂單……”

“刀鋒領的貴族抗議……”

他每說一個字,泰爾斯就恍惚一分。

“因萵苣菜而發的命案……”

“還有,紅坊街的北地女孩兒……”

這些,這些全都是……

泰爾斯嘴唇微動,卻終究無法擠出哪怕一個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語氣緩和下來:

“您覺得很委屈,很苦悶,很悲傷,很不忿。”

“所有這些,其實都非你本意。”

“但這就是權力的威能。”

權力的威能。

泰爾斯無言以對。

黑先知繼續盯著他,笑容滿滿,目光中卻毫無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個人——無論是卡索伯爵還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們都告誡過您:身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這個王國的王位繼承人,您的決定影響深遠,餘音無窮。”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會想法彌補……”

但莫拉特突然高聲,蓋過他的自白:

“但也許他們沒告訴過你更殘酷的部分:相較您所處的高位,您的所作所為,其實無關緊要。”

“如何彌補,都無濟於事。”

泰爾斯怔然抬頭。

“什麼?”

無關緊要?

無濟於事?

老人撥動輪椅來到他麵前,嗓音嘶啞:

“因為您的‘行為’本身,要比它的內容和實質,更具影響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不是你做與不做,更非你做對做錯,而是你就在那裡。”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無底的黑洞,擁有前所未見的吸力,將泰爾斯牢牢覆蓋:

“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

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泰爾斯蹙緊眉頭,與老人對視。

但他的腦海裡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話:

【泰爾斯,這個世界,他們不憎恨我們……他們不肯原諒且難以接受的,不是我們的行為……】

【而是我們的存在。】

“權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彆,落差既定,那無論你在權力的上遊做什麼,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縹緲,望著泰爾斯,卻更似望向遠方:

“您稍點波瀾,便洪流滾滾。”

“您輕描淡寫,卻重彩濃墨。”

“您悄聲細語,就震耳欲聾。”

莫拉特緩緩歎息,感慨莫名:

“權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傾瀉而下衝潰一切:從您開始,到方才那位刀鋒領的貴族,再到商人達戈裡和鐵匠老吉本,乃至貝利西亞小姐和那位可憐的蔬果農夫,直到王國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無人能挽,無力能擋。”

“這才是最終阻擋您與童年玩伴多年後再聚的‘弱點’。”

泰爾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們的下落很簡單……】

【但是,在找到之後呢?】

基爾伯特的話在腦海裡響起:

【您可曾想過,您的獎賞、報恩,乃至隻是暗中觀察,有可能對他們帶來的影響嗎?】

【做一件事很簡單,但要完美地處理好此事帶來的無數後果,卻無比艱難。】

念及此處,泰爾斯越發悶悶不樂。

“你是說……我無論怎麼做,權力總會扭曲我的所作所為,而我身為王子隻能接受它,換取一顆冷漠堅硬的心臟?”

莫拉特沒有說話,他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審訊室裡沉默了好一會兒。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

“事實上,為了防止這樣的意外和損失,在權力的上遊,在人群的頂端,在我們的周圍……”

“一道高牆由此建起。”

泰爾斯抬起頭。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鑿鑿:

“一道避免像您這樣的貴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緩衝之牆。”

“從而隔開權力的山洪與雷霆。”

莫拉特轉過輪椅,看向空蕩蕩的審訊室:

“於是我們有了社交的禮儀,生活的時尚,門麵的裝飾,行為的風格……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因素,卻都是權力的結果,是它在運行途中自行構建的社會堤壩。”

“用不同來區隔人群,用差異來分割高下,以拒斥來標簽類彆,靠斷裂來規範行為。”

“來告訴世人:彼類與我等截然不同。”(tthaearenot.)

泰爾斯皺起眉頭。

黑先知目光鋒利:

“沒錯,它們阻斷了交流,助長了隔閡,滋生了矛盾,標明了階級。”

“但卻也為橫衝直撞的野蠻權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著疑惑的泰爾斯,莫拉特輕哼一聲:

“昨天,如果您按照禮儀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從貴族時尚吃點彆的菜,如果您在門麵上就寫清‘嚴禁決鬥’,如果您堅持王室一貫的孤高風格,而非對安克·拜拉爾這樣的抗議人士來者不拒……”

莫拉特話鋒一轉:

“而這,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點’——至少是之一。”

他沒有說下去。

但泰爾斯的眉頭越發緊蹙。

王子突然想起來,在他歸來永星城的那一天,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拋頭露麵,堅持讓他低調地待在馬車裡,說這樣能“省卻很多麻煩”。

而他……

他則高傲地還給了馬略斯一把劍。

莫拉特呼出一口氣,任由膝頭的黑脈藤蔓胡亂伸展:

“大部分的貴族和高位者,從小就在這樣的規範下成長,幾近本能:他們知曉行事要自製,表態要謹慎,舉止要合乎禮儀,態度要嚴肅端正,他們下意識地踐行著區隔與分割的原則,以避免成為壞榜樣和決堤口,讓權力——無論是自上而下的吸力還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們。”

帶著失落到穀底的心情,泰爾斯諷刺地哼聲。

“你是說,我需要回爐重造我的禮儀課?”

可黑先知目色一厲,沒有理會他的插嘴:

“但這也養成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們習慣了這麼做,如同本能,但卻不知為何要如此做。”

“他們無法越過這道高牆和堤壩,在規範之外,他們麵對權力掙脫束縛後的野蠻姿態,將無所適從。”

輪椅上的老人直視泰爾斯,語氣一變:

“但泰爾斯殿下,您,您不一樣。”

泰爾斯一怔。

黑先知微翹嘴角:

“您雖出身高貴,卻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遊,卻比大多數的貴族子弟和紈絝官戚,更能體會彼岸下遊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們是如何不起眼地發源於您高貴指尖下的微小漣漪。”

泰爾斯咬住下唇。

“先是這些爛攤子,然後是我的過去……”

王子壓住內心的混亂與茫然:

“說了這麼多,你是要我站上這道高牆,在權力的得失之間作出取舍,做出犧牲,無視並接受‘漣漪’之後的‘巨浪’,才算戰勝弱點,變得真正‘強大’?”

說到這裡,泰爾斯心中苦悶。

莫拉特凝望著他,許久許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後卻搖了搖頭。

“不。”

“我告訴過您,要消滅自己的弱點。”

“但手段卻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語氣急促起來,每一個詞都蘊藏力度:

“稍點波瀾,便得洪流滾滾。”

“輕描淡寫,就有濃墨重彩。”

“悄聲細語,即可震耳欲聾。”

莫拉特目光閃動,其中如有刀鋒:

“從另一個角度,這不是弱點,而是優勢。”

“是權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爾斯有種錯覺:

眼前輪椅上的老人化身無儘黑暗裡最深的一點,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凱瑟爾王……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頭,向他幽幽望來。

黑脈藤蔓發出不祥的聲響,蠕動得越發劇烈。

“您不好飲酒,讓無數釀酒工人,在宴會組織者對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崗失業……”

“但您對酒水的明確品味,卻也能逼著酒商們挖空心思隻為釀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計拓展出口國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會上的魯莽決鬥,會讓千百年輕人因一時衝動而喋血街頭。”

“但您麵對決鬥時的英勇無畏,也能激發王國的尚武風氣,一掃靡靡之音。”

“您對拜拉爾這樣不法之徒的寬容姑息,將讓無數臣屬心思不穩蠢蠢欲動。”

“但您對公正和生命的苛刻追求,也能警告人心鬼蜮,嚇阻不正之風,團結高潔之士為您赴湯蹈火。”

“您在宴會裡上好成風,上行下效,將引動逐利小人蜂擁從眾,升鬥小民禍福難知。”

“但您也可以翻掌成旨,出言建功,引領王國的走向,打開未來的出路。”

泰爾斯怔然麵對著秘科的情報總管。

隻見老人陰森森地道:

“同在高牆兩側的您,要著眼於這些,而非忐忑踟躕於洪潮過境後的權力廢墟。”

權力的威能。

泰爾斯盯著莫拉特,心中百念交雜,混亂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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