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瞪大眼睛。
“因此,看在她哥哥性命的份上,煩請希來小姐不計前嫌出手相助,隻要她在城主之位上克服萬難,變賣家產也好,出麵借債也罷,隻要穩住翡翠城的統治,保住這棵王國的搖錢樹……”
費德裡科的腳步聲在泰爾斯身後響起,聲音裡仿佛有著無藥可解的劇毒:
“那也許您,不不不,應該說,那國王陛下就會滿意,從而在為我們仲裁時,更加‘公平’地對待她的親哥哥,至少讓他保住性命?”
那個瞬間,泰爾斯隻覺渾身上下寒毛直豎。
他隱隱猜到對方的意圖,這讓他更加不安。
搞什麼?
如此一來,那希來肯定會不顧一切,竭儘全力,把他現在所麵對的所有困局和難題……
可是那樣的話……
“與此同時也不要忘了,得讓詹恩——當然,是從殿下您這兒——‘知道’妹妹有幸登上城主之位的事,也讓他‘知道’女城主此刻在做什麼。”費德裡科眯起眼睛。
泰爾斯徹底愣住了。
如果詹恩知道了……
“你究竟在說什麼?”
費德裡科見狀陰冷一笑。
“詹恩用儘了各色陷阱手段鬼蜮伎倆,以威脅您讓步,否則寧願翡翠城崩毀,也不如您所願,”他耐心地道,“但如果坐在位置上的人是自己的妹妹,那詹恩事先留下的這些後手還會奏效嗎?他還會舍得作壁上觀,一邊笑看翡翠城沉淪,一邊坐待您向他妥協嗎?”
費德裡科聲音低沉,吐出來的字句卻無比清晰:
“如果馬車要保證一身光鮮亮麗的零部件安全,就不得不忍痛汰換掉內裡那塊古舊零件的時候……若翡翠城要保持自我和獨立,就不得不背棄凱文迪爾血脈的時候……當公爵‘保護者’與‘統治者’的雙重身份彼此衝突的時候……”
費德裡科冷冷道:
“詹恩他,還能如此澹然地坐在車駕裡,超然獨立,片葉不沾身嗎?”
極致的寂靜裡,泰爾斯艱難地吸了一口氣。
“不,如果我是詹恩,我就按兵不動,”泰爾斯竭力搖頭,“任由妹妹在位子上焦頭爛額,乃至樹敵無數,哪怕聲名俱廢,我都一概不管,除非王子先行在仲裁一事上讓步,承諾就此結桉,讓我清白脫身。”
費德裡科走到泰爾斯對麵,聳了聳肩:
“那就要看詹恩自己了,看他是真的冷血到寧願選擇權力,任由妹妹殫精竭慮,與他所打造的翡翠城為敵……”
那一刻,他的聲音寒若冰雪:
“……還是真的顧惜血脈親情,願意自己站出來,收拾自己的簍子,收回自己的陷阱,甚至……同自己所打造的馬車背道而馳?”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我總覺得,關於詹恩和希來,關於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步棋,你還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
費德裡科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從出生起,希來就繼承了伯父這一脈的弱點,跟她哥哥一樣,她從小就帶有畸……”
費德裡科頓了一下,改口道:
“她體弱多病,幾近夭折,為了拯救女兒的性命,身為公爵的伯父伯母甚至不惜求神問巫,多惹風議,甚至給了政敵攻訐的借口。而我父親憐恤侄女,同樣曾不遺餘力,遍訪名醫,就連詹恩那些年在東陸遊學尋醫問藥,很大程度也是為了這個妹妹,家族中人人憐愛的瑰寶。”
“現在,上一輩的親人都不在了,”費德裡科眼神一動,“您說,他還會繼承他們的遺誌,憐惜這個曾經舉族護佑的妹妹嗎?”
泰爾斯緊皺眉頭。
果然,最了解凱文迪爾,最能傷害凱文迪爾的……
隻有他們自己。
“最諷刺的是,無論他是寧願為了家族傳統,而棄同胞血親於不顧,還是為了同胞血親,犧牲家族利益……”
說著說著,費德裡科再度出神:
“所謂家族,正是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血親所組成的。”
他幽幽道:
“當詹恩在家族和血親之間,二擇其一做出選擇時,他究竟是維護了家族,還是毀棄了家族?是保護了血親,還是侵害了血親?”
泰爾斯抬起頭,直視費德裡科。
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些熟悉。
“你這是在逼詹恩做選擇,”泰爾斯出神道,“壞,或者更壞。”
費德裡科皮笑肉不笑:
“殿下慧眼如炬。”
這一次,泰爾斯沉默了很久。
“我曾經向詹恩承諾過,不把他妹妹牽扯進來。”
“那想必他彼時就已料到今日局麵,才會利用您一諾千金的性格,堵死這條路,”費德裡科不慌不忙,“但若您循規蹈矩,那就真著了他的道。”
泰爾斯歎出一口氣。
“但如果真要走這步棋,那也太下作,太卑鄙了。”
“難道要比詹恩拉著整座翡翠城陪葬以威脅您,來得更下作,更卑鄙嗎?”
費德裡科不屑輕哼。
“尊貴的泰爾斯殿下,我從一無所有一文不名的困境裡,克服萬難,一路拚殺回翡翠城,才為自己掙紮出現在的局麵,所以我非常清楚:若循規蹈矩,我們是永遠贏不了詹恩的。”
“因為就像這世上所有統治已久的強者一樣,”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椅子裡的泰爾斯,“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把‘規矩’變成了自己的武器和棋子,你循規蹈矩,則必輸無疑。”
他眯起眼睛:
“究竟是坐待整座翡翠城自取滅亡,而您願望落空,還是逼得凱文迪爾自亂陣腳,以顧全大局,殿下素有賢名,想必早有答桉。”
泰爾斯恍忽地呼吸著,久久不言。
“好吧,如果殿下剛正不阿,實在不願意打破承諾,也擔心希來上台會把權力交給詹恩,那就不妨先做個姿態,”費德裡科見狀,不得不退而求次,“請希來以顧問之身參與政務,然後透露給詹恩得知,您有讓位予她的打算,看看他是什麼反應?”
好幾秒後,泰爾斯才不無艱難地抬頭,看向費德裡科。
後者好整以暇,在本屬於他的位置上緩緩坐下,依舊衣衫單薄,身軀瘦弱。
“殿下,您願意相信我嗎?”
那一刻,費德裡科·凱文迪爾微笑著望著王子殿下,目中所露出的光芒卻無比冷酷:
“即便要以曲求直,用權力編織真相?”
不知多久之後,在一眾翡翠軍士和星湖衛隊的奇怪眼神,泰爾斯失神地走出費德裡科的房間。
“殿下?”
在哥洛佛擔心的目光中,他恍忽地走在走廊裡,感受著空明宮此刻的空曠。
“殿下!泰爾斯殿下!”
米蘭達的聲音匆匆響起,泰爾斯恍忽回頭。
“殿下,非常抱歉打擾您!”
女劍士領著孔穆托等人,神色凝重。
“但是就在剛剛,翡翠城裡發生了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向您彙報……”
“怎麼,是又欠錢了,”泰爾斯木然道,“還是又死人了?”
米蘭達話語一滯。
“您,您怎麼知道?”
“真的死人了?”哥洛佛驚訝道。
眾人麵麵相覷。
草,真的又死人了。
泰爾斯麵色灰暗,他按住額頭,痛苦嗤聲。
草他媽的。
除了好事兒,這座破城裡什麼幺蛾子沒有?
就算現在米蘭達告訴他,現在空明宮裡有個魔能師,他都不會意外。
泰爾斯諷刺又無力地自嘲道。
不對,現在已經有一個了。
還就特麼睡在他床上。
“殿下?”
不,振作點,泰爾斯,你還管著一座城呢。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努力調整心態,轉向下屬們。
“說吧,死者是誰?”
能讓米蘭達如此失態,越過馬略斯急急來報,死的想必絕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一位資曆很深的老審判官,德高望重,是以影響頗大,”米蘭達停頓片刻,“說起來,您還見過他的。”
泰爾斯眼神一變,倏然動容。
“我見過的——布倫南大審判官?”
米蘭達凝重地點了點頭。
搞什麼?
泰爾斯徹底清醒過來,他整了整衣服,加快腳步:
“是洛桑二世?”
“還不知道。但是這次的死者,這位老審判官……”
米蘭達猶豫了一下:
“他留下了遺書,還有昔日的桉卷。”
泰爾斯眉頭一蹙。
“什麼意思?什麼桉卷?”
米蘭達跟哥洛佛對視一眼。
“當年倫斯特公爵的身亡,殿下,”女劍士低聲道,“興許真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