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靜悄悄。
黛玉和孟姑姑輕輕進去,在殿角便跪了下去,行了禮。
戴權遙遙示意她們二人起身,又招手讓她們近前。
兩個人無聲無息地悄然過去,隻見一位須發皆白、威武高大的老者,與一位鬢角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婦,正在窗下對弈。
兩個人自是不敢長久直視二聖的,覷了一眼便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站著。
黛玉跟孟姑姑又不一樣。孟姑姑並不懂下棋,所以百無聊賴,隻管發呆。
黛玉則偷眼瞧著棋局,不過幾眼便著了迷。以至於中間黑子有一步走得太過明顯的送羊入虎口,她險些就要指著那棋阻止出聲了!
好在一瞬間反應過來是在太極宮延嘉殿內,剛張開的嘴立即便閉得死死的。
可是她這異動已經被太上皇和太後瞧見。太後更是不由得看著她笑了起來:“林姐兒也會下棋?”
林黛玉此刻已經低著頭滿臉通紅,聽見太後開口問話,隻得難為情地屈膝答:“回太後娘娘的話,會一點點。”
太上皇一聽,立即把手裡的白子丟進瓷罐,長身立起:“那可太好了!終於不用朕哄著她玩兒了!你過來,你陪她下棋,朕回去看書了!”
太後一聽,先瞪了太上皇一眼,然後才笑眯眯地拉了黛玉的手,上下打量,嘖嘖稱讚:“真是個齊整孩子!
“當初你父親就軒朗俊逸,賈家來替他們女兒求這探花郎為婿的時候,太上皇滿心不高興,還是特意叫你娘進宮來看了一眼,這才勉強答應。
“不過照我說,你娘的容色已經很好,如今皇帝宮裡的那些妃嬪,可沒一個比得上她的。
“哦,就你那個表姐,賈元春,隻能說,還算是有你娘三分端秀,但靈氣上可就大大的不如了!”
說著,又問想走還沒走的太上皇,“你瞧瞧這孩子,是像林如海多一些,還是像那賈氏多一些?”
太上皇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滿臉不耐煩:“女兒肖父,她自是像如海多一點。行了行了,你們婦道人家鬨吧,朕走了!”
大步而去。
戴權樂嗬嗬地給太後作個揖,快步跟著太上離開了。
太後見他們都出去,這才放開黛玉,離開窗下弈桌,起身在殿內踱步閒散,笑容也淺淡了三分。
倒是看見孟姑姑,愣了一愣,失笑道:“寒煙?怎麼,皇帝送去賈家照看林姐兒的那個人,是你?”
孟姑姑帶著一絲激動,重新雙膝跪倒,高舉雙手,給太後行了個大禮:“娘娘,奴婢能重見娘娘,何幸如之!”
太後頓時濕了眼眶,也含了一絲哽咽,親手把她拉起來:“我當年若不是你,焉有命在?你還跟我這樣假客氣!快給我起來!”
孟姑姑站起來,擦了一把眼角,滿眼巴巴地看著太後,頃刻又落了淚:“娘娘,您這頭發……奴婢不走了,奴婢留下伺候您吧?
“您才五十出頭兒……您好好地聽奴婢的話,奴婢一準兒能把您的身子給您調理好!明年就讓您一根兒白頭發都看不見了!”
太後含著淚滿麵帶笑,歎口氣,回頭吩咐那中年女官:“阿倩,你在這裡陪一陪林姐兒。我跟寒煙說幾句話去。”
黛玉剛才已經聽孟姑姑悄悄告訴了這中年女官名叫程倩,乃是她的舊識。當下便安安靜靜地站著,眼瞧著太後緊緊地拽著孟姑姑的手轉進了後頭寢宮。
程倩看著黛玉怯生生的樣子,含笑引了她去了偏殿,上了熱茶點心,又指了個小宮女陪伴:“若困了,就在榻上歪一歪,無礙的。”
黛玉哪裡真的敢睡?又不知道到底這次進宮是為了什麼,想來想去,小心地跟那小宮女尋書。小宮女去了一趟,卻帶回了兩本,一本棋譜,一本《女則》。
黛玉看著那本《女則》,忍不住眉梢高高挑起。
她幼年進賈府第一件事,便是被李紈摁著學女四書,即《女誡》《內訓》《女論語》《女範捷錄》。
這四部書,要求的都是女子須卑弱、隱忍、順從、貞節,三從四德,以男子為天。
可是《女則》卻不同。這部書乃是前唐太宗譽為“嘉偶”“良佐”的文德皇後長孫氏親撰,其中都是讓女子們好生看清自己的位置、自立自強、輔佐丈夫的訓導!
這可不是教女子閉上嘴巴裝柔順的書!
自己要看書,小宮女竟然拿這個,和棋譜,給自己?
黛玉心裡驚訝得無以複加,當下也不敢多說,且恭恭敬敬捧書而讀。也並未瞧見書中有何夾帶,甚至邊角上也無批注痕跡。
便這樣一口氣將兩本書都翻完了,外頭天色漸暗,程倩才與孟姑姑攜手笑語而來。
黛玉忙站起身來。
“太後乏了,已經睡下。”程倩笑對黛玉道,“臨睡的時候吩咐我跟姑娘說一聲。”
黛玉忙微微屈膝,低頭靜聽。
“王家那婦人的事情,太上和太後都聽說了。寧國府剛辭了爵,若是王家這婦人的事兒再攤開來鬨,怕是朝野上下、物議沸騰,你這外家非得一敗塗地不可。
“你不聲張胡鬨,也不撒嬌訴屈,肯保全你外祖母晚年餘生這一點清淨,果然是個好孩子,沒辜負了你爹爹的教導。太上和太後都看在眼裡,十分欣慰。
“太後近日夜夢頗多,正要個人幫著祈福。你文采斐然、字跡清麗,正合太後的心意。
“這兩個月,你就留在家中,盥手焚香,替太後抄一抄《金剛經》。待四月十五的時候,佛祖聖誕,拿去大慈恩寺供奉,也算你一份功德。”
程倩說著,指一指孟姑姑手裡的盒子,“這裡是筆墨紙硯,都給你備好了。
“太上還說:若有人上門聒噪,你就拿出坤寧宮給你的玉如意來打他們的腦袋!”
林黛玉受寵若驚,急忙跪倒謝恩。
程倩看她誠惶誠恐的樣子,笑得兩隻眼睛都眯起來,指指孟姑姑,讓她扶了姑娘起身,最後再添一句話:
“自然,這閉門謝客麼,就都謝了。彆給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留了莫名其妙的縫子,才好。”
林黛玉臉色頓時便是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