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陳平安拿出了那張枯骨豔鬼棲息隱匿的符紙,桂夫人拿在手中,很快就將那名白衣女鬼從符籙中“抖摟”出來,然後這位在彩衣國城隍廟氣勢洶洶的白衣女鬼,她第一次重見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嬰境的桂夫人,一位從地仙跌落金丹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劍修的馬致,外加一個仇人陳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經死了,恐怕就要再魂飛魄散一次。
最後在桂花島這座小天地的“偽聖”桂夫人幫助下,枯骨豔鬼發下神魂重誓,效忠於陳平安一甲子,作為報酬,她可以從那張沒有靈氣澆灌就會神魂點滴流逝的符籙中走出,“住入”槐木劍匣之內。
因為古槐曆來就有“槐宅”之說,不僅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樹,陰物鬼魅同樣如此。
之前臨近倒懸山的一次夜幕裡,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陳平安,帶著他去往桂花島山腳的渡口,等到陳平安到了那邊,才發現渡口上攀援著一條年幼蛟龍,頭顱擱在岸上,大半身軀沒入海水,它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充滿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邊,嘖嘖稱奇道:“這個可憐的小家夥,擱在咱們身上,也就六七歲的樣子吧,桂夫人當時不願為難這個無辜的小家夥,便隻留下了龍王簍,將它放生了,不曾想它好像無家可歸,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島,又不敢太靠近,整夜嗚咽,繞著桂花島徘徊不去。現在咱們越來越靠近倒懸山,小家夥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無疑,就連白天都嚎得厲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憐它,幫著它遮掩了氣機,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懷恨在心的練氣士剝皮抽筋。”
老舟子最後笑道:“陳平安,它好像是專程來找你的,就是不知是報恩還是報仇。雖然它年紀還很小,可蛟龍之屬,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說。”
陳平安什麼都沒有說,掏出一顆普通蛇膽石,丟給幼蛟,它憑借本能囫圇吞下後,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擰身回到海中,隻是細細嗚咽,仍是不願離開桂花島海域,陳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丟出一大把普通蛇膽石。
年幼蛟龍瘋狂翻湧,濺起巨大浪花,一顆顆吞下那些對於它而言的人間至味。
陳平安最後站在渡口,對它說道:“以後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條老蛟一樣喜歡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遊回渡口旁邊,頭顱高過渡口岸邊,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記住陳平安的麵貌。
片刻之後,它才一個後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見慣風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結下善緣,但是世事難料,未必善緣就會有善果。”
陳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銀的海麵,輕聲道:“如果是孽緣,那就一劍斬了。”
老舟子當時想著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幾百年的恩師,還有陳平安轉交給他的那卷仙人遺留人間的金冊,對於陳平安的神色言語,沒有如何上心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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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山崖書院。
當年那些從大驪出關的同窗和同門,到了這座東山後,便注定不會再有機會去朝夕相處了。
這不李槐就認識了兩個新朋友,一個膽子很小的京城高門子弟,一個膽大包天的寒門調皮蛋,都比李槐歲數略大,三個家夥成天一起瘋玩,不亦樂乎。
林守一,如今癡心於修道,博覽全書,在書樓、學舍和課塾之間,來來往往,鶴立雞群。
於祿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來越喜歡來書院陪著於祿一起釣魚。
謝謝除了聽夫子先生講課,每天深居簡出,心甘情願給崔東山當婢女。
在李寶瓶上次又讀過小師叔寄來的信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小姑娘好像有些失落。
這一天,她又逃課了,像一隻小野貓,靈活利索,飛快爬到東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坐在樹枝上,背靠主乾,脖子上還掛著那塊刻有武林盟主的自製木牌,後來她覺得還不夠威風,又給刻上了“號令群雄”,之後一發不可收拾,一塊小木牌,給她刻滿了江湖氣的豪言壯語,都是從小說上摘抄下來的,比如什麼“隻恨這一生從無敵手”之類的。
一位豐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邊的枝頭,身形跟隨樹枝微微搖蕩,笑問道:“怎麼了,生悶氣?”
入夏之後,紅棉襖便換成了薄衫紅衣裳的小姑娘,悶悶道:“沒生氣。”
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覺得李槐林守一他們離你越來越遠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離我遠又沒什麼的,以前在小鎮學塾,我就不愛搭理他們。”
崔東山會心一笑,“那就是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嘍?”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點頭承認了,“嗯。”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唏噓道:“人都會長大的,長大了之後,就會撿起一些新東西,丟掉一些舊東西,就這麼丟丟撿撿,嘩啦一下子,就老嘍。”
小姑娘怒道:“小師叔他們也舍得丟?!”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臉憤懣的小姑娘,微笑道:“這有什麼舍得不舍得,再說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這些,也不會生氣,你氣什麼,沒必要。”
小姑娘雙臂環胸,氣呼呼的。
崔東山轉回頭,望向這座大隋京城,“你以後可能會認識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說著閨房話一起長大的,然後有天她嫁人了,就會更喜歡她的夫君;你可能會遇到一個比齊靜春更好的先生,然後有一天就會覺得那位齊先生的學問,不是最大的;你將來可能會遇上……一個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師叔更好,然後你就會發現,現在的憂愁啊傷感啊,就隻是這樣了,到時候喝一兩口酒,就跟著一起喝進肚子沒有了……”
崔東山猛然轉頭,驚訝道:“小寶瓶,你竟然沒有反駁我,再不說話,我可就沒詞往下說了啊!”
小姑娘皺了皺那張漂亮小臉蛋,“我正忙著傷心呢!”
崔東山哈哈大笑,一個後仰倒去,剛好側身臥在纖細的樹枝上,他一手撐住腦袋,凝視著紅棉襖小姑娘。
大概會有一天,小姑娘個子會越來越高,圓乎乎的小臉蛋會變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還是會這麼潤潤的,乾淨且靈氣,還是會穿著紅色的衣裳,會縱馬江湖畔,會飲酒山河間,大概也會遇上開心的事、傷心的人吧?
崔東山歎了口氣。
他有點愁。
如果這麼個一個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歡上了他家先生,會讓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竟然不是最喜歡他家先生了,好像就會更遺憾了。
崔東山側過身,開始閉眼睡覺,翹起二郎腿。
至於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離散,哪怕崔東山如今隻是個少年皮囊,可畢竟那些坎坷和經曆,都在心頭積攢著,不比大驪國師崔瀺少半點。
他有句話沒有告訴小姑娘。
他崔東山,以及那個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等,甚至包括齊靜春在內,當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樹蔭庇護下,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但是到最後,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無比大的樹蔭,走了出去的,反而還好,走不出去的,人心就會慢慢變了。
不遠處的紅衣小姑娘收起木牌,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幅畫卷,上邊有位少年站在桂樹下,正在朝她笑呢。
小姑娘一下子就沒有憂愁,笑逐顏開,樂嗬嗬道:“學會喝酒的小師叔真帥氣,等我大一些,一定要讓小師叔帶我一起闖蕩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躍,轉頭大聲問道:“崔東山,喝酒難不難?”
崔東山果斷拒絕道:“你不能喝酒!”
李寶瓶怒道:“為什麼?!”
崔東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罵你半句,卻會直接打死我!”
李寶瓶歎息一聲,搖頭晃腦,憐憫道:“真可憐。”
崔東山瞥了眼滿臉笑意的小姑娘,“小寶瓶啊,麻煩你以後安慰人的時候,把幸災樂禍的笑臉收起來。”
李寶瓶做了個持印蓋章的手勢。
崔東山哀歎一聲,嘀咕道:“好心沒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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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懸山與大海之間,有一條條似水似雲的“河道”懸掛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許多可以禦風的渡船一樣需要先下降到海麵,不可直接靠近倒懸山。
桂花島在一條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隻是象征性遞交了類似通關文牒的丹書,並未繳納那筆堪稱天價的過路錢財,就開始沿著向上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懸山行去。
倒懸山方圓百裡,作為一座人間孤峰,堪稱版圖廣袤。
有一位麵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處懸崖之畔,身後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手捧拂塵,一根根金銀兩色的絲線,儘是蛟龍之須,老道人輕聲問道:“師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爛桂花島?”
高大道人笑道:“願賭服輸,打架輸幾次,有什麼丟人的,又不是你師祖,一輩子從無敗績。”
在這位倒懸山大天君說話間。
青冥天下。
有一位道士被人一拳從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座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