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麵容青白、身穿縞素的孩子,腦子足足轉了一圈,這才繼續跟隨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逝在小巷深處。
陳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繼續張望那邊的詭譎景象,瞥了眼張貼在大門上的鎮妖符,隻是普通的黃紙材質,用起來不算太過心疼。先前那麼大一場雨,門扉為雨水浸透,可是被陳平安隨手貼在門板上,牢固異常。
門上貼著市井坊間最常見的兩位彩繪武門神,不知是桐葉洲享受香火的武廟聖人,還是沉香國曆史上的功勳大將。
今年已經過去大半,彩繪門神被風吹日曬雨淋,褪色厲害,還有點黯淡無光,有一絲遲暮腐朽之氣。
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氣血雄壯,魂魄堅韌,看待這方天地的方式,隨之有了些變化,類似練氣士的望氣,能夠捕捉到絲絲縷縷的靈氣流轉,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後,配合這件法袍靈氣汲取的程度,相互驗證,收獲頗豐。
仰頭望著看似甲胄鮮亮、裝束威嚴的兩尊門神,實則一點神性靈光,早已消逝於光陰長河,被這條古怪巷弄的陰煞之氣,點點蠶食,消磨殆儘。
這算不算英雄氣短?
陳平安歎息一聲,踮起腳跟,用手指撫平那張符籙的細微褶皺,一張寶塔鎮妖符,按照市價來算,能買多少對彩繪門神了?一想到這裡,陳平安就有些惱火,那些鬼祟陰邪的大致意客氣氣坐下來喝茶、講理、討價還價。”
陳平安在台階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濘,想了想,緩緩道:“寶瓶洲距離俱蘆洲太近,大驪跟謝實關係也很神秘,都有關係,不全是一洲風土民風的事情。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嘖嘖道:“可以可以,陳平安,你如今越來越能夠站在山上看待問題了,不愧是闖蕩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人物。”
陳平安準備將椅子搬回屋子,陸台突然說道:“陳平安,如果把馬萬法計算在內,其實他們對付一個半金丹修士,都不難。我們兩個能打贏這場架,其實挺不容易的。”
陳平安便站在椅子旁邊,問道:“如果我們倆對上一個金丹練氣士,有勝算嗎?”
“有,但是勝算不大。”
陸台笑道,“每一個金丹修士,幾乎都是心性堅韌之輩,而且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所以我們要麼跟他拚命,不然就會被他活活耗死。你應該知道吧,練氣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純粹武夫的第七境,與各自之前的那些個境界,合在一起,被說成是‘翻天覆地’。”
陳平安坐回椅子,搖頭道:“我其實不太清楚,你給說道說道?”
陸台眼睛一亮,“給你講了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贓的時候,少給你一,飛鷹堡的確是鬼物作祟,而且道行高深,直接壞了飛鷹堡的風水根本。
年輕道人自知斤兩,從來不是什麼真正的山上人,跟隨那個喜歡雲遊四方的師父,修習道法不過五年,隻學到了一些望氣、畫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畫的符籙,時靈時不靈,背著的那把銅錢劍,由七七四十九顆銅錢串成,至今還沒有出手的機會,是不是真的能夠鎮煞斬邪,心裡完全沒譜。
年輕道人名叫黃尚,是個科舉無望的士族子弟,練習道法將近五年,畫符還是沒能登堂入室,傳授道法的師父又常年不在身邊,黃尚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才湊出了那把前朝神冊、元光、正德“三通寶”的銅錢劍,師父說過這三種通寶銅錢,九疊篆,蘊含的陽氣最足。
至於黃尚所畫之符,品秩不行,就隻能靠數量來墊補。
讓他這麼個半吊子道士,對付飛鷹堡的凶煞惡鬼,實在是硬著頭皮,隻是與陶斜陽相交莫逆,義氣使然,見陶斜陽鐵了心要來此為民除害,總不能眼睜睜見著兄弟夭折在這邊。
兩人的稱兄道弟,並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而是換命。
這棟宅子在荒廢之前,原先的主人應該家境殷實,門檻頗高,大門也是上好的柏木,還裝飾有獸麵門環,古老而深沉。
道士黃尚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先前大雨磅礴,此時道人看著濕漉漉的大門和高牆,苦笑道:“天時地利都不在我們這邊啊。”
刀客陶斜陽嗯了一聲,死死盯住那扇大門,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轉身,餘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勢嚴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頭幫我找個風水好點的陰宅即可!”
黃尚正要說話。
陶斜陽已經咧嘴,笑容燦爛,“可不是客氣話!若是兩人都死在這邊,在下邊還不得搶酒喝?!”
陶斜陽收起手,氣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門,“給我開!”
刀勢凶猛,竟是直接劈開了大門,陶斜陽大步走入其中,毅然決然。
一時間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陽毫無畏懼,輕喝一聲,揮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虛空處,刀光森森,略帶瑩光,顯然是在武道窺得門徑了。
陶斜陽以刀開路,筆直向前。
藏在他懷中和腰間的兩張“君子佩符”,瞬間黑化,染滿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靈氣,消逝乾淨。
黃尚正要快步跟上,隻覺得陰風陣陣,從門內撲出,隻得在大門內壁,找了兩處稍稍乾燥的地方,張貼了兩張鎮宅符籙,這才稍稍好受,不至於呼吸凝滯,然後雙手各撚住一張符籙,分彆是“光華真君持劍符”和“黃神越章之印符”,皆是上古遺留下來的著名護身符,廣為流傳。
隻是黃尚才頂著陰風向前走出三步,就發現持劍符合印章符變得漆黑大半,好像剛從硯台裡扯出來的兩張符籙,年輕道人心中大駭,忍不住高喊道:“煞氣濃重似水,此地鬼魅絕不是當年死於小巷的冤魂!必然是遊蕩百年以上的厲鬼!斜陽,速速退出宅子……”
隻是遠處的正屋房門,自行打開,陶斜陽揮刀而入,房門便砰然關閉。
黃尚滿臉悲痛,竭力往手中兩張遭殃的符籙,澆灌入淡薄的靈氣,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劍符毫無動靜,被凶地煞氣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撚符的雙指如被火燙,黃尚趕緊丟了符籙。
好在那張印章符靈光蕩漾,驟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異象。
符籙猛然點燃,熊熊燃燒,黃紙急劇消耗,散發出刺鼻的青煙。
在黃尚周圍,陰惻惻的嬉笑聲此起彼伏,卻不見半點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