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比起當年的隨心所欲,亂殺一通,如今顧璨條理清晰,不但可以隱忍不發,反而對於如今寄人籬下、與人處處低頭做事的蟄伏處境,似乎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飴。
很好。
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難艱辛之大困局中,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這就是另一種修行。
劉誌茂從不擔心顧璨明麵上的修行之路,會坎坷不順。
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種不輸宮柳島劉老成的野修!
劉誌茂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問道:“剩下那些陰物鬼魅,如何處置?此事若是不能說,你便不說。”
顧璨剛剛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後,搖頭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如果他們死而為鬼,唯一的執念就是報仇的話,很簡單,我給他們報仇的機會,師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薑宗主在靠近雲樓城的書簡湖地界,單獨劃出了數座山水氣運連綿成片的島嶼,就是打算交予我顧璨的,到時候我會在那邊打造出一座鬼修山頭,所有陰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錢?我顧璨來給!缺秘籍?我去幫它們找來適合的。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報仇了,隻管打聲招呼。除此之外,諸多要求和心願,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實很多陰物如今都在待價而沽,沒關係,隻要它們願意開口就行。”
劉誌茂突然笑了起來,“如果說當年陳平安一拳或是一劍打死你,對你們兩個而言,會不會都是更加輕鬆的選擇?”
顧璨低下頭去,端起酒碗,手腕懸停,想了想,麵無表情道:“陳平安不是那種人,我也不願意這麼早就死了。”
抬起頭喝酒的時候,少年麵容已經恢複正常。
劉誌茂一笑置之。
事實上,劉誌茂心中翻江倒海。
關於那些島嶼的歸屬,他劉誌茂根本毫不知情!
劉誌茂歎了口氣,如此一來,最後一場對顧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變數了。
不過劉誌茂權衡一番,仍是問道:“你覺得青峽島的出路在何處?不著急,喝過了酒,慢慢想。”
顧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彎腰伸手撚起一條書簡湖遠銷權貴筵席之上的小魚乾,細嚼慢咽之後,緩緩說道:“一,我可以躋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驪靠山,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國姓氏的掌權家主。三,通過這座靠山,見過大驪皇帝,先成為他放在書簡湖用來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劉誌茂眼神熠熠,“就沒有第四?”
顧璨笑道:“慢慢來。”
劉誌茂追問道:“你行此舉,對我這個真境宗擔任供奉的傳道恩師,對劃給你島嶼的真境宗薑尚真,豈不皆是忘恩負義?”
顧璨神色從容,轉頭望向屋外,“長夜漫漫,可以吃好幾碗酒,好幾碟菜。今日隻是說此事,自然有忘恩負義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說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況在這言行之間,又有那麼多買賣可以做。說不定哪天我顧璨說死就死了呢。”
劉誌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舉碗次數多,也就隻剩下最後一碗酒了,被他一口飲儘。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
今夜這趟,不虛此行。
不曾想顧璨見劉誌茂已經無酒,碗中無酒壺也無,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壺酒,給老人又倒了一碗。
劉誌茂並未阻攔。
坐下後,顧璨舉起也是最後的一碗酒,對老人說道:“就事論事不論心,我顧璨要感謝師父你老人家,當年將我帶出泥瓶巷,讓我有機會做這麼多事情,還能活到今夜說這麼多話。”
劉誌茂舉起酒碗,與顧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飲儘碗中酒。
劉誌茂站起身,顧璨也隨之起身。
兩人一起來到正屋門檻外,並肩而立,劉誌茂笑道:“年少不作樂,少年不尋歡,辜負好光陰。”
顧璨搖搖頭,說道:“少年飛揚浮動,大好光陰,能有幾時。”
劉誌茂咦了一聲,有些驚訝,轉頭笑道:“看了不少書?”
顧璨點頭道:“山水邸報,山下雜書,什麼都願意看一些。畢竟隻上過幾天學塾,有些遺憾,從泥瓶巷到了書簡湖,其實就都沒怎麼挪窩,想要通過邸報和書籍,多知道一些外邊的天地。”
劉誌茂瞥了眼腰間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東西。”
顧璨取下折扇,遞向老人,眼神清澈道:“若是師父喜歡就拿去。”
讓這件東西露麵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顧璨做好關於一樁取舍的決定了。
劉誌茂擺擺手,“自個兒留著吧。誰送你的?”
顧璨說道:“一個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卻不是他的朋友。
哪怕那個人是劉羨陽。
可顧璨從來沒有將劉羨陽當做什麼朋友。
從小就是,劉羨陽隻是那個人的朋友,哪怕顧璨都要承認,劉羨陽是小鎮家鄉為數不多沒有壞心的……好人。
可是顧璨依舊不會把劉羨陽當朋友。
顧璨很不喜歡劉羨陽那種沒心沒肺的大大咧咧,還喜歡拿他的娘親開玩笑,所以顧璨好幾次一臉鼻涕淚水,追著劉羨陽打架。
往往到最後,劉羨陽就會笑嘻嘻認錯賠禮。
然後滿臉淚痕的小鼻涕蟲,就會病懨懨跟著另外一個人,一起走回泥瓶巷。
走著走著,那個小鼻涕蟲往往就會笑逐顏開,再無憂愁。
所以他顧璨的朋友。
從來隻有一個。
以前是,以後還是,此生至死皆如此。
可是他顧璨這輩子都不會成為那個人那樣的人。
顧璨就是顧璨。
天底下就隻有一個顧璨。
但是他願意改變言行。
而且他學得極好,改得極快。
因為那個人在離彆之際,說過一句話。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是兩個道理。
劉誌茂最後說道:“顧璨,知道什麼叫家底嗎?”
顧璨笑道:“請師父指教。”
劉誌茂說道:“不是市井豪紳的腰纏萬貫,良田萬畝,也不是官場上的滿門皆將種,父子同朝會,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雲。”
劉誌茂隻說了一半,依舊沒有給出答案。
顧璨咀嚼一番,點頭道:“懂了,是一戶人家,出了大錯之後,補救得回來,不是那種說沒就沒了。”
劉誌茂遺憾道:“我劉誌茂就沒能做到,遭此劫難過後,到底是讓章靨失望了,哪怕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譜牒仙師的一條家犬。”
顧璨微笑道:“青峽島還有我顧璨。”
劉誌茂搖搖頭,“是我們書簡湖還有一個顧璨!”
山澤野修,恩怨分明。
哪怕是師徒之間,亦是如此。
劉誌茂一閃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開始閉關。
顧璨一夜未睡。
隻是在小院中緩緩散步。
雖然劉誌茂遮掩了屋內言語動靜,可是老人走出屋後,並未刻意掩飾。
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自然知曉了這位截江真君的到來和離去。
馬篤宜打開窗戶,左右張望之後,以眼神詢問顧璨是不是有麻煩了。
顧璨笑著擺擺手,示意不用她擔心。
至於那個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顧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資質卻是馬篤宜更好,同時曾掖機緣更好,馬篤宜的後天性情顯然更佳。
到最後,則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遠。
所幸死過一次的馬篤宜,根本不在乎這些。
所以顧璨有些時候,有些羨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開竅,也羨慕馬篤宜的無憂無慮。
曾掖輾轉反側,最後昏昏睡去。
顧璨歎了口氣,這個曾掖若是在當年的書簡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那點境界修為,主動還是羊入虎口,骨頭不剩。
通過將軍府那邊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酒宴,顧璨發現了一點端倪。
書簡湖的規矩訂立,那位注定是豪閥出身的年輕將軍關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賬本的,因為顧璨會感到熟悉。
所以說如今的書簡湖,處處都有那位青峽島賬房先生的痕跡了。
顧璨手持折扇,輕輕拍打肩頭,自言自語道:“要學的,還很多。”
他手中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
正反兩麵都有題字。
清風明月。五雷生發。
應該是劉羨陽親筆寫在扇麵上的,是與他顧璨顯擺醇儒陳氏的求學功底呢。
可是顧璨從來都覺得如果劉羨陽和那個人一起去往學塾,劉羨陽就隻有在背後吃灰塵的份。
但是世事,卻讓那個人走江湖,劉羨陽在求學。
所以顧璨一直不太喜歡這樣的世道。
至於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顧璨這一夜都沒有去翻閱。
我顧璨修行,需要著急嗎?
————
拂曉時分,顧璨打開門,坐在外邊的台階上,門神和春聯都是去年年關買來的。
曾經有個鼻涕蟲,揚言要給泥瓶巷某棟宅子掛上他寫的春聯。
那會兒,那個人應該是很開心的,所以使勁揉著鼻涕蟲的腦袋,說今年兩家的春聯紅紙,都他來掏錢。
這不是廢話嗎?
自從那個家夥去了龍窯當學徒之後,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戶人家,門神春聯,哪一次不是他花錢買來送到家裡的?更窮的人,反而是為彆人花錢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
天底下怎麼就會有這種人。
顧璨坐在台階底部,手肘抵住更上邊的台階上,安靜等待對麵那戶人家的開門。
因為那邊有個屁大孩子,臉上常年掛著兩條黏糊的小青龍。
所以顧璨才會選擇在這邊租房子住下。
對麵是一個小戶人家,爹娘都在,做著可以養家糊口的差事,剛剛去學塾沒多久的小家夥,上邊還有個姐姐,長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聽,少女柔柔弱弱的,臉皮還薄,容易臉紅,每次見到他,就要低頭快步走。
顧璨當然不會喜歡這麼一位市井坊間的少女。
對麵大搖大擺走出一位準備去往學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顧璨後,他後撤兩步,站在門檻上,“姓顧的,瞅啥呢,我姐那麼一位大美人,也是你這種窮小子可以眼饞的?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顧璨坐直身體,輕輕以竹扇拍打膝蓋。
那家夥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幾眼,跳下門檻,一溜煙跑到顧璨身邊坐著,伸出手,“給我耍耍。”
顧璨笑問道:“還不滾去之乎者也?”
小家夥白眼道:“那些個之乎者也,又不會長腳跑路,我遲些去,與夫子說肚兒疼。”
顧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黃泥巴,學塾先生才會相信你。”
小家夥想了想,突然破口大罵道:“姓顧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會打我,臟了褲子,回了家,我娘還不得打死我!”
小家夥罵完之後,問道:“姓顧的,你會拽文,再教我兩句,我好跟兩個朋友顯擺學問去。”
顧璨隨口說道:“村東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稚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鞭牛。”
小家夥怒道:“這麼多字?要少一些的,氣勢更足一些的!”
顧璨哦了一聲,隨口胡謅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夥皺起眉頭,“殺氣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過也不是不可以說,隻能與那些跑不過我的人說。”
顧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夥腦袋上,“你這股機靈勁兒,像我小時候。”
顧璨停下笑聲,“這句混賬話,聽過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氣魄。”
小家夥使勁點頭,“趕緊的!”
顧璨一本正經道:“每天床上涼颼颼。”
小家夥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顧璨突然疑惑道:“對了,夫子不會打你?你不經常哭著鼻子回家嗎?說那老夫子是個老王八蛋,最喜歡拿板子揍你們?”
小家夥搖晃肩頭,嬉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們學塾換了位新夫子啦,以前那個可惹人厭,讀書好的,從來不打不罵,就專門盯著我們幾個讀書不好,往死裡打,跟咱們偷了他家東西似的,我都想著長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幾斤氣力,就偷偷打他一頓。如今這位嘛,好得很,從不打人,管也不管我們幾個,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
顧璨笑了笑,“那你是更喜歡如今的教書先生嘍?”
小家夥愣了一下,“姓顧的,你今兒出門的時候,腦袋給門板夾了吧?怎的總問這些個傻問題?換成你去學塾讀書,不喜歡新夫子?如今咱們幾個再鬨,隻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兒讀書,新夫子從來不管,彆說打了,罵都不罵一句,賊好!”
顧璨繼續身體後仰,微笑道:“隻管好學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嗎?那這個天下,需要教書先生做什麼?”
小家夥唉聲歎氣,“姓顧的,你腦子真的壞掉了。其實吧,我以前還是挺想著你跟我姐好的,這會兒,算了吧。我讀書就沒啥出息了,若是將來姐夫再不爭氣些,以後咋辦嘛。”
顧璨笑道:“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讀書沒出息了,我看你就挺機靈啊。”
小家夥耷拉著腦袋,“不光是現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說我這麼頑劣不堪,就隻能一輩子沒出息了,老夫子每罵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數打我最起勁,恨死他了。”
顧璨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長大以後,若是在街巷遇見了那兩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隻是收錢做事,不算教書匠,可若是遇見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聲先生。”
小家夥驀然抬頭,怒氣衝衝道:“憑啥!我就不!”
顧璨抬頭望天,“就憑這位先生,還對你抱有希望。”
小家夥聽得雲裡霧裡,憋了半天,試探性問道:“你也被脾氣極差的夫子狠狠打過?”
顧璨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他脾氣很好。”
小家夥嘖嘖道:“可憐,真可憐,不比我好到哪裡去嘛,嘿,我比你還要好些,老夫子不見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夥站起身,抹了把臉,偷偷往顧璨肩頭一抹,飛奔逃掉。
顧璨轉頭望去,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
顧璨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跡。
站起身,返回宅子,關上門後,彆好折扇在腰間。
很多人都該死,而且以後注定隻會越來越多,可前提是顧璨得先活著,以後用所謂的善舉積攢勢力,輔以駕馭人心的花樣手段,再用規矩殺人,雖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好事我也做,壞人我也殺,而且殺得你陳平安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顧璨背靠房門。
就是有點傷心。
因為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原來真的死了。
在陳平安心中,在顧璨心中,都死了。
廂房響起開門聲。
顧璨瞬間摘下折扇,猛然打開,遮掩麵容。
片刻之後,顧璨合攏折扇,笑容燦爛,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著撓撓頭,嗯了一聲。
其實額頭和手心全是汗水。
顧璨走入正屋,讀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