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沒想著這麼多,這麼遠。
腦筋比那袁巨材好許多啊。
難怪山主會對他青眼相加,該不會是想要挖牆腳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當個落魄山一般供奉,綽綽有餘。
一尊無垢無暇的青衫法相,劍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飄搖,氣象浩渺,琉璃光彩。
轉瞬間就已經遠遁百餘裡山水路程,丁道士耳邊餘音嫋嫋,陳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
丁道士問道:“這是?”
陳先生是在演練某種秘術?
謝狗撇撇嘴,“既然沒了陰神出竅的道路可走,就找個相似的法子唄,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丁道士由衷讚歎道:“任你萬山圍攔,自辟一條道路,說的就是陳先生這種人了。”
謝狗點點頭,“小道士,你比老聾兒更適合落魄山。”
丁道士震驚道:“可是劍氣長城十劍仙之一的那位老聾兒前輩?”
謝狗揉了揉臉頰,老聾兒名氣這麼大?在自己這邊偏要裝出處處謙卑、禮敬前輩的鬊鳥模樣,莫非是這位一般供奉,心不誠?
謝狗想起一事,“我們山主為何揪著你‘不求於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切膚之痛,不好去求於玄指點?”丁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誠懇言說此事,“我喜歡萬事不求人,當然很難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給自己訂立了一個框架,比如以後登高受阻,可以與羽化山隻求一次,這次就用在了結丹之前,向籙城借調了二十餘萬張符籙到太羹福地的道場內。也允許自己這輩子與於祖師求一次,打破元嬰境瓶頸,既然
可以繞過心魔,就想著以後閉關證道飛升之前,再用掉這次機會。”
謝狗說道:“這很好啊,不是死要麵子,不求任何事,隻是謹慎相求,如此說來,是咱們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啊。”丁道士搖頭道:“是前輩誤會陳先生了,實則陳先生用意更深。關於我的兩百載修道雲水生涯,他極為肯定,給予讚賞頗多,但是陳先生也有過一句評語,可謂一
針見血,讓我當場汗流浹背,足可受益終身。”
謝狗可不會跟他客氣,“將那句評語,說來聽聽。”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陳先生說我還不曾真正絕望過,不曾真正走到過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無用的死角。所以他讓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臨其境,該
怎麼辦,會怎麼想,轉頭回顧此生來時道路又是如何。”
謝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當下有答案了嗎?”
丁道士說道:“暫無答案。但是如今有了幾個新鮮想法,通過多個正反論據去驗證最終的某個論點。”
謝狗笑道:“比如?”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陰長河可以倒流,於祖師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時候,我彆說求一次,都要卷好鋪蓋住在於祖師門外,每天至少有一問。又例如於祖師在天外
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會隨身攜帶一摞護身符籙,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師爺求教一些問題,也能在璀璨星河間俯瞰人間,一舉兩得。”
謝狗點頭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來咱們山主所謂的‘求’,與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嘛。”丁道士使勁點頭,沉聲道:“確實如此,當丁道士拘泥於‘求人’,陳先生卻是在教我‘求道’。陳先生傳我‘問心’二字,便是教我‘問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傳道,
高真度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不過如此,不過如此了!”
謝狗小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隻是說可能啊,其實咱們山主也沒有想這麼多?”
丁道士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
謝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籙道士不成,就這麼向著陳平安?
見那位前輩臉色玩味,丁道士一臉懵,試探性說道:“不會吧?”
謝狗神色尷尬,端起架子教訓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證道,我們山主為你傳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會心一笑,雙手插袖,縮了縮脖子,曬著溫暖的日頭,“落魄山真是個好地方,不知不覺中,便勾留了人心。”謝狗哈哈笑道:“想叛出……離開羽化山,也不是難事,我趁著無需為山主護關,抓緊走一趟天外,去見於玄,幫你說幾句好話,準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幾十年百來年,等到哪天你躋身了飛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時候重新恢複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這邊保留個客卿身份,於玄的桃符山等於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撿
大漏了!”
丁道士滿臉苦澀道:“祖師堂譜牒錄名除名一事,豈可兒戲,前輩說笑了,萬萬不能如此作為。”
離經叛道這類勾當,丁道士還真做不來。吾身規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謝狗懶洋洋道:“兩百歲的地仙,放在我們那個歲月,也不多見的。小道士可以在這裡多待幾天,爭取跟我家小陌混個熟臉,他跟落寶灘那位碧霄洞主關係很好,以後等你證道飛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遊曆了,隻需說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這麼講,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聽見這句開場白,他就一袖子悶了
你,你就換個說法,說自己是小陌的半個晚輩,碧霄洞主說不定肯陪你聊幾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經大致猜出這位貂帽少女的真實“道齡”。
難怪說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見自家於祖師就能見著,不管聊什麼內容都百無禁忌,聊起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能如此輕描淡寫。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的那位道侶,與前輩是身處同時代的煉氣士?”
謝狗咧嘴笑道:“遠古人間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補,總計十四個,我跟小陌,問劍了半數。”
丁道士卻是第一回聽說什麼“天下十豪”。
即便是頭次耳聞此事,但是當“遠古”和“天下”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輕重了,實在是無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前輩能說說看他們是誰嗎?”
謝狗擺擺手,“我說得,你聽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問,“敢問那位老大劍仙,可是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謝狗搖搖頭,“陳清都當時隻是候補之一,他練劍速度不夠快,屬於那種比較難得的厚積薄發,每一步都走得穩當。”
丁道士再問道:“禮聖呢?”
謝狗笑道:“還是候補之一。”
丁道士壯起膽子,“三教祖師呢,該不會?”
謝狗轉頭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師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名次沒有先後之分。
劍修陳清都,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小夫子餘客,後來的浩然禮聖,創造文字,絕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澤。
符宗籙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場在那遠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經親眼見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間傳道的詳細光景。
至於陳清都,那會兒還是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的青年,模樣不俊俏的,單論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幾百個陳平安吧。等到登天一役結束,待在落寶灘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與那之祠有樣學樣,強行圈了人間一大塊地盤,占為己有,煉作一座道觀,好像取名為蔡州
?再將一州之地,命名為觀道觀?結果就惹惱了道祖。
謝狗笑問道:“都說於玄獨占符籙二字,為何合道卻是跑到了天外?你這個於玄的徒孫兒,難道就沒想過其中緣由?”
丁道士點頭道:“想過,沒想明白。”
謝狗說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據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說道:“晚輩疑惑的,是那位前輩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為何不乾脆去天外煉化星辰作符籙?”
“他如此做了,你們這些晚輩後進,豈不是無路可走,還談什麼天無絕人之路?悶在罐中一萬年,不得出氣半點。”
謝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們。”其實不單是於玄憑此彆開生麵,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連那皚皚洲韋赦,當年也曾受惠於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動讓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線機會,隻可惜那
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韋赦,自己不爭氣,道力不濟,棋差一著。
聽到謝狗的解釋,丁道士豁然開朗,真有道士,願意主動為後世讓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階,與天稽首,對那位依舊不知姓名、道號的符籙前輩,遙遙禮敬。
謝狗又想起一事,樂嗬得不行,越想越覺得好玩,忍不住笑出聲,她躺在廊道裡邊,晃蕩著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問道:“敢問前輩道場在哪座山頭?”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盤桓更多時日,丁道士就想要多與這位前輩多接觸幾次,哪怕不問道法,多問些萬年之前的老黃曆也是好的。謝狗白眼道:“沒有正兒八經的道場,咱們落魄山就沒有舉辦過一場正式開峰慶典。既然小陌都沒有自己的山頭,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然也沒有。可能第一位
獲此殊榮的,是那山腳看大門的道士仙尉吧,之後那幾個元嬰境才會跟著補辦,我們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無言以對。
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眼前這位前輩,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侶。
陳先生這座才剛剛擁有宗字頭名號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巔的大修士們,有些……擁擠啊。
真武山。
原本陽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層層雲霧罩住山頭。
山外,一尊青衫背劍的巍峨法相,淩空蹈虛,往山走來。
行至真武山的山門牌坊外邊,劍仙身高已經與常人無異。
如一尊神靈夜遊人間,縮地山河,萬法不拘,光陰無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師爺,走出主殿,親自下山待客。
時隔多年的一場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曆曆在目。
雙方見麵如攤開一幅筆墨未乾的畫卷。
這個好像相貌、氣質沒有半點變化的中年男人,就連裝束都一如當年,身後背劍,腰間懸符。
他正是當年將馬苦玄帶出驪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馬苦玄名義上的傳道人,暗中的護道人,雙方有師徒名分。恍如置身於一幅光陰畫卷走馬圖,攜手故地重遊,男人環顧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難辨。一個當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
今已經問禮正陽山的陳劍仙,就可以多說幾句了。”
沒有半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跡象,反而主動揭開當年那場對話的“楔子”,都不用陳平安開口提醒他了。
畫卷當中,地點是小鎮外的神仙墳。男人與少年說了一番他的道理。“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後離開小鎮,可以去真
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少年臉上沒有任何憤懣神色,眼神明亮,隻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作為局外人的那個“馬苦玄”,那會兒明顯也想說點什麼,結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話頂過去,“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陳平安此刻更多視線,是在寧姚身上,還有那個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麼看怎麼與寧姚是天作之合。緩緩收回視線,陳平安讓畫卷人物都暫時退場,雙手籠袖,散布在這座尚未被大驪王朝改為祠廟的神仙墳,微笑道:“前輩當年這番言語,憑直覺,聽得出來,對
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說實話,我一開始並不理解這個道理,在之後的一趟趟遠遊路上,我就反複思考,嚼著嚼著,就嚼出好些餘味來。”男人走在一旁,開誠布公道:“至多就是對你沒有什麼敵意。可要說有何善意,倒也談不上。當年隻是怕你年紀小,尤其是有心儀女子在旁邊看著,容易一個熱血上頭,衝動用事,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就誤了前程,在這邊栽了跟頭,導致你我結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師,在自家地盤刁難一個晚輩,這種事情,傳出去
也不好聽。”
他確實很早就看出了陳平安有拳意上身。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前輩是修心修力兩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處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陳平安,同樣沒有任何惡意。除非是置身戰場,才會對誰有敵意。我跟馬苦玄過招的神仙墳,不是前輩的戰場,故而毫無殺機,更無半點殺心。我甚至毫不猶豫,如果不是我贏了馬苦玄,而是馬苦玄勝過我,他再想
對我痛下殺手,前輩都會一樣攔著。”男人點點頭,“會攔著你殺他,也會攔著他殺你。對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門身份使然,同時不至於對他太過偏袒,是我個人性格導致,不允許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
說到這裡,男人神色古怪起來,“氣勢洶洶而來,舊事重提,難不成並非興師問罪,總不會是來這邊與我道謝的吧?”
陳平安依舊是自說自話,“但是不知道前輩有沒有意識到一點,桓澍依舊懷揣著一種無形惡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陳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斂笑意,“願聞其詳,為我解惑。”
不識天地真麵目,隻緣身在紅塵中。
看架勢,陳劍仙是要先禮後兵?!
桓澍卻發現陳平安隻是笑著與自己對視,暗示自己,既然謎底在自身,解鈴者便是自己?陳平安卻是心思急轉,桓澍在真武山的輩分不低,據說是當代山主嶽頂的師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曆,桓澍的根腳來曆,卻是一團迷霧,就連大驪諜報都沒有任何記載,隻有簡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來自中土兵家祖庭。由於自己有個好師兄的緣故,再加上再次見過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個餘時務……何止是神遊萬裡,再加上陳平安選擇以“遺忘”關鍵詞彙、人事來囚禁神性,經常是瞧見了、聽見了什麼作為開啟門扉某把鑰匙的關鍵詞彙,才會臨時記起些什麼,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歲除宮吳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猶有被吳霜降收拾過一次的皚皚洲韋赦……這些如釣起一連串“魚獲”的心念,和枝蔓繁蕪,大火燎原
……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陳平安也隻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須重新一一自斬念頭。桓澍恍然道:“是了。原來如此。人之言語惡意,確實可分三種。第一種,比如市井坊間的惡語相向,最為淺顯。第二種是更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語內容、文字措辭上著力,而是一種階層對低一等、低數等階層的俯瞰和輕視,陳山主先前評價,還是說得客氣了,我這真武山兵家修士,與泥瓶巷陳平安說那番話,便在此境,最後一種,確實隱蔽,難以自覺!因為已經是來自……桓澍所處片麵世界,對陳平安所處片麵世界的那種無形惡意。雙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經無需言語,
不用誰開口說話,便有天壤之彆,善惡自明。”
來自言語者,來自說話之人的所處階層,來自整個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語,陷入一種捫心自問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無垢青天中,在泥濘黃土間……”
不知不覺,等到桓澍回過神,陳平安已經撤掉了陣法,兩人站在山門口。
陳平安等到桓澍從那境界中脫身而出,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連那馬苦玄和馬蘭花都分得清楚,怎麼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馬苦玄,或是馬苦玄跟真武山和傳道人桓澍。何況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動脫離了真武山譜牒,就馬苦玄這種一貫喜歡拉屎不擦屁股的彆扭人,都願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見,馬苦玄對這座宗門,對他
的師父桓澍,其實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問道:“陳山主的道理,已經說完了?這是要走?”
“不然?當年桓澍也沒多聊,就那麼幾句話,總計八十四個字。”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頭比你硬,就稍微多說幾個字,讓你不得不耐心聽我講完這總計兩百六十四個字。”
退一萬步說,不作此想作彆想,有心不依不饒翻舊賬,真要跟你討要什麼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給得了陳平安?
既然如此,敘舊過了,那就心滿乘興而來,乘興意足而歸。
不曾想桓澍說道:“不著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平安似笑非笑,“不會是想要來一場關門打狗吧?”
桓澍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賣關子,解釋道:“我那山主師侄,想要跟陳山主談一件銅臭俗事。”
這下輪到陳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輩分這麼高?
可彆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資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東西陪祀兩廡吃香火的人物?
難怪當初去驪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現任山主。
桓澍笑道:“馬苦玄是什麼性子,你跟他是同鄉,還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輩分,如果再高一點,更要雞飛狗跳。”
寶瓶洲雖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個,卻是唯一一個同時屹立兩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風雪廟山主,是位喜歡禦劍的劍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氣極為強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嶽頂,卻是一個中等身量、其貌不揚的男子。
嶽頂現身山腳,抱拳行禮笑道:“見過陳山主,桓師叔祖。”
陳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嶽頂。
嶽頂就知道出了紕漏,隻是自己先見師叔祖與陳平安聊得很投機,就想著無需隱瞞你老人家的真實輩分了。
桓澍說道:“人已經幫忙帶到,我就去祖師殿了。近期有事無事,都彆打攪。”
嶽頂再次行禮,“謹遵法旨。恭送師叔祖回殿掌燈添油。”
山門牌坊那邊,還來了個年輕女修,她的麵容氣度與嶽頂有幾分神似。
陳平安沒有挪步登山,問道:“嶽山主,不知有何事相商?我需要馬上回山待客,就不久留了。”
嶽頂說道:“陳山主本身是一位劍仙,又有落魄山的下宗,是一座劍道宗門。”
陳平安點頭道:“雪猿道友,見多識廣。”
嶽頂一時間還真接不住這句話。
山門那邊的女子忍不住笑出聲。
陳山主果然風趣,就這麼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嗎?
如今彆說寶瓶洲,就是整個浩然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年輕隱官返鄉沒多久,便接連創建了上、下兩宗。
如果這都算見多識廣,那等會兒如果可以多倆幾句,對落魄山和劍氣長城兩地掌故如數家珍的自己,不得是學究天人?
看來某些山巔傳聞是真的了,年輕隱官坐鎮避暑行宮多年,積攢了一籮筐飛劍,裝滿了陰陽怪氣。
陳平安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嶽頂無奈道:“不得無禮。”
陳平安微笑道:“山中修道須有真性情,比起肚裡打算盤好多了。家教禮數之上,隻管天性舒展,自然生發,便是修道胚子。”
嶽頂微笑點頭。
那女子哀歎一聲,其實她年紀更大啊。嶽頂正色說道:“受限於天生材力和後天學力,都算不得如何出彩,讓我在這玉璞境一層,停滯多年。但是能夠觸及玉璞境的瓶頸,卻非自身道力積累所至,而要感謝某一年春的遲遲不去,憑此造化,煉化飛劍的速度,何止是事半功倍。再加上這些年從龍脊山那邊切割而來的一塊斬龍台,晝夜不息,不斷砥礪劍鋒,終於
有了閉關的跡象。故而閉關之前,陳山主不來真武山做客,我也會去落魄山,主動與陳山主言說此事,表示謝意。”
陳平安神色舒展開來,沉默片刻,點頭道:“原來如此。嶽劍仙有心了。”
真武山當代山主嶽頂,道號“雪猿”。既是兵家修士,還是一位劍修,傳聞本命飛劍,名為“花信風”。
花信一事,世間有兩種劃分方式,十二花信風,或是二十四番。
前者數量少,但是寓意更大,後者看似數字更大,其實反而相對道路更窄。
按照嶽頂的說法推斷,他那把飛劍“花信風”的本命神通,屬於牽涉後者。嶽頂繼續說道:“我們真武山願意拿出半數的龍脊山磨劍石,與落魄山做一筆買賣。實不相瞞,大驪龍脊山屬於我們真武山的份額,以十份計算,其中兩成,送到了中土祖庭,我與桓師叔祖等六人在內,或是修繕祖師殿所需,或是我們自己煉劍,又或者需要償還某些山上人情,總共分去了兩成,又有兩成,經過祖師堂議
事,準備納入真武山財庫,暫時不去動它。故而如今龍脊山那邊還餘下四成磨劍石,尚未鑿山開采。”
陳平安立即伸手搭住嶽山主的胳膊,“上山聊,慢慢說。回山待客一事,可以先緩一緩。”
雙方對視一眼,都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都是如釋重負。
一個是意外之喜,此事竟然有的談。另外一個更是寬了心,陳山主沒有因為剛剛當上大驪國師,就立刻翻臉不認人,否則陳國師都不用親自出馬,隻需讓大驪朝廷派人與真武山詢問一句,貴派磨劍
石有無盈餘?先前祖師堂議事,不是沒有人猶猶豫豫提議,不如抓緊開采龍脊山,求個落袋為安,再與中土祖庭打個商量,代為保管?如此一來,他陳平安就算當了國師,總
不好撕毀崔瀺親自簽訂的契約,先來個即刻封禁龍脊山,再與真武山獅子大開口,索要所有來不及開采出山的磨劍石吧?聽到這個聽上去很美好其實蹩腳至極的建議,嶽頂倍感無力,落魄山距離龍脊山才幾步路遠?在陳平安眼皮子底下“偷盜”采石,就算他可以假裝睜一隻眼閉一隻
眼,大驪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當真會坐視不管?心中當真不會埋怨一句,“我好不容易才邀請陳平安出山擔任國師,你們真武山就這麼與我大驪宋氏道賀的?”
何況就嶽頂自己而言,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他都願意跟落魄山做一筆合則兩利的長遠買賣。
與那嶽山主把臂言歡,一同拾級而上,陳平安讚歎道:“龍脊山餘下四成,都給落魄山,嶽道友的氣魄,已經是仙人了。”
嶽頂稍顯茫然,我有說全部磨劍石都給陳山主嗎?先前祖師堂那邊的議事結果,是給落魄山兩成,要是那位新任國師猶不滿意,至多至多,再多給一成!
全給?嶽山主你就可以卸任山主身份了。
按照陳平安的想法,能與真武山購買兩成磨劍石,就已經稱得上是不虛此行。
彆說隻是登山做客一趟,讓我去廚房,係上圍裙給嶽山主親手炒幾個佐酒菜都沒問題!
嶽頂哪裡知道陳山主是當慣了包袱齋和二掌櫃的場麵人,他隻是轉頭望向身邊女修,她竟然點點頭,“爹,你方才自己說了,都給的。”
嶽頂聽聞此言,也沒有什麼女大不中留的感傷,更不覺得她是在胳膊往外拐,反而認真思考起這件事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便轉頭看了眼她。沒有隨父姓,好像是叫宋旌。由於沒有下山曆練和趕赴戰場,大驪刑部檔案沒什麼記錄。有了個猜測,以真武山的明麵上的底蘊,再加上大驪王朝的秘密檔案,開采龍脊山,不會這麼迅速,如今隻剩下四成磨劍石,肯定是有高人助陣,幫忙切割斬龍
台。
她展顏一笑,“陳隱官,我也是劍修,偷偷去過劍氣長城的,隻是去之前,我在祖師堂發過誓,不可遞劍,所以白走一趟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問道:“冒昧問一句,是單字飛劍?”
她滿臉驚訝道:“這都猜得到啊,陳隱官真是神人也!”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單字飛劍,這類飛劍的持有者,隻要出現一個,在避暑行宮的檔案上邊,都是重中之重,劍氣長城肯定會安排兩位甚至是更多的護道人。
就像嶽頂的本命飛劍“花信風”,若非二十四番,而是十二花信風,那麼嶽頂的劍道成就,可以更高。
同理,若是嶽頂的本命飛劍,是那傳說中的單字飛劍,比如“花”?!大道寬闊,可想而知。
但是這類單字飛劍,曆史上出現的數量太過稀少了,哪怕是在劍氣長城,被記錄在冊的,萬年以來,不過十四把。
飛劍“真名”的字數多,不一定就會品秩低,例如陳平安當年的籠中雀和井底月,還有劉景龍的飛劍暫定“規矩”,就都很高。
但隻要是一把單字飛劍,就一定品秩極高。
因為這讓劍修不用任何煉氣苦修,不用渡過任何關隘,不必問心修道,就相當於擁有了儒家聖賢的一個本命字。
嶽頂笑道:“她的名字,還是薑祖師幫忙取的。”
父輩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宋旌問道:“猜得出是哪個字嗎?”
陳平安淡然道:“這怎麼猜。”
宋旌小有遺憾。
陳平安已經轉去跟她父親談正事了。旌,是古星名。既然是那位武廟薑太公的親自賜名,自然是有深意的。自古兵家對於天象變化,極為重視。禮書月令篇有載,季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天官星
象書有雲,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懷遠。再加上聖賢解字有注,弧即是旌旗所以張幅。那麼宋旌的那把飛劍名字,還需要猜個什麼?
不過就是個“弧”字。
那她以本命飛劍切割斬龍台,既可以幫助真武山更快采石,又是一種效果最佳的煉劍,難怪她敢在這種宗門大事上發表意見,嶽頂也沒有覺得她在胡鬨。在真武山神道主路之上緩緩登高,嶽頂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一,是挑選吉日,真武山與落魄山和青萍劍宗正式締結盟約。二,真武山的劍修和武夫,可以去往兩座宗門曆練,反之亦然,至於人數定額,如果今日商量不好,以後可以詳談。三,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真武山準備挑選出六到九人不等,將來他們趕赴五
彩天下,希望可以在飛升城內待上一段時日再外出。龍泉劍宗和風雪廟,既然屬於他們的那片龍脊山,早就“開采殆儘”,已被鑿空,這些年留在那邊山中結茅修行的練氣士,其實就是做做樣子。按照當初四方共同簽訂的契約,任何一方勢力開采完畢,就要撤出龍脊山地界,地契時限,以此作準。隻是阮邛和風雪廟各有默契,各有各的顧慮和考慮,總之就是雙方都沒有如實跟大驪朝廷報備,真武山就算有所察覺,卻也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大驪宋氏,與龍泉劍宗和風雪廟惡了關係。所以一旦今天真武山跟落魄山說定談妥,那
座龍脊山,就算是完全被落魄山收入囊中了。兜兜轉轉,昔年心心念念而求而不得,此山終於歸我陳平安所有。
對於先前兩個談不上是條件的條件,陳平安當然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但是第三點,陳平安說必須先跟飛升城商量。
看著那個又開始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年輕隱官,宋旌很辛苦才忍住笑。
誰不知道如今飛升城的避暑行宮那邊,寧姚隻是幫某人代任隱官一職?
那你陳平安跟誰商量啊,跟你媳婦在哪兒商量啊?
不過說實話,就算是陳平安的“娘家人”寶瓶洲,談論起他的道侶,也總說是陳平安高攀了那寧姚,真要結為道侶,她是下嫁。
宋旌偏偏就不這麼覺得,根本沒什麼高攀沒什麼下嫁,他們兩個,就是好像天公作美的一雙良配!
在那劍氣長城開鋪子,陳平安不過是喝了點酒,晚點回家而已,寧姚就舍得關門?儘瞎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旌發現陳平安又轉頭看了自己一眼,笑容和善,有一種好似長輩看侄輩的眼神……欣慰且慈祥?
嶽頂有意無意加快腳步,剛好擋在兩人中間。陳山主,咱們談買賣歸談買賣,你可千萬彆當那某本山水遊記的主人公!
既然大致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趕回扶搖麓,嶽頂也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奇了怪哉,就跟防賊似的。陳平安一頭霧水。
一粒芥子心神所化法相,禦風蹈虛返回扶搖麓道場。
陳平安打開房門,走出屋子,約莫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雙袖飄搖。
一向腳步從容的陳山主難得出現這種豪氣乾雲的步伐和自負氣態。
再與那丁道士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差點讓丁道士必須掐訣穩道心。
“道友,我剛剛悟出一門往小了說也可稱為集大成者的飛升法,想不想學,敢不敢學?”
此問一出,寂靜無聲。
就這麼冷場了。
陳劍仙意氣風發,丁道士瞠目結舌。
謝狗率先打破沉默,小聲問道:“山主,喝高了?”
一位兢兢業業的編譜官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蹲在那邊,攤開一本空白冊子,準備落筆記錄此事。
有那章節名目了。陳君才是躋身仙人境,卻道可以傳授飛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