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給的帕子上已染了一片血,謝颺看了一眼,隨手丟到桌上。
雪越下越大,冷徹骨髓。
開明坊某處竹林內,燈火煌煌,風止於高牆之外,密密壓壓的雪花緩緩傾落,下有溫泉升起的霧氣嫋嫋,四周修竹青翠欲滴。
此時翠竹枝上滿是紅色錦囊和各類好寓意的乾果,林中暖閣裡幾十名文人墨客聚在一處吟詩作賦,不少人將自己的詩句寫於紅綢帶之上,然後結伴往竹林去換取樹上錦囊。
曲徑通幽。
再往林深處走竹子生的越發密了,人亦越來越少,白日的清幽此刻看上去漆黑一片,反而有些瘮人。深林裡探出飛揚屋角,一團白練緊裹之物從上垂落,宛如蠶蛹一般。
“蠶蛹”之中殷紅的血順著底部慢慢滲出,一滴、一滴,不斷落入地麵用竹片擺放的神秘圖案裡。
不遠處,幾人談笑聲慢慢靠近。
忽然有一人驚呼,“那、那是什麼?!”
魏家。
魏祭酒處理完公務,剛從書房出來,便見小廝在門口著急打轉。
“郎君!”小廝一見他,便如見了救星一般,“夫人說五郎打從外邊回來便去祠堂跪著了,風雪這般大,若是壞了身子可怎麼好!”
魏祭酒皺眉。
他這個兒子早慧,自幼便極有主見,且嚴於律己,從不需要旁人約束管教,所以一直以來他對魏潛的教育都是以引導為主。
魏潛偶爾也會去自行去祠堂思過,但這二十餘年,也隻曾徹夜跪過一回。
那時魏潛尚且年幼,經曆了一場劇變,一夕之間從天真活潑變得老成持重。
魏祭酒想到此,心中亦忍不住擔憂,遂不曾與小廝多言,匆忙趕往祠堂。
祠堂中燈火如豆,風穿堂而入,燈火明滅,投在牆壁上的身影始終筆直。
魏祭酒一進門,身上的暖和氣便被吹散了一半。他解開大氅,披到魏潛身上,一言不發的在旁邊跪到旁邊的蒲團上。
魏潛皺眉看向他,“父親這是做什麼?”
“子不教父之過,你若是做了錯事,也是我這個父親教導無方。”魏祭酒睨了他一眼,見他一臉的不讚同,不鹹不淡的道,“怎麼,難道你是打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我在想事情罷了。”魏潛把大氅取下來,打算給魏祭酒披回去,“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魏祭酒不悅道,“穿著吧,若跪出病來,回頭你母親計較起來,我怕是又要吃頓排揎。”
魏潛固執的給他披上,“身為人子,在列祖列宗眼皮底下叫父親挨凍,父親這是陷我於不孝。”
話說到這份上,魏祭酒倒是沒有再拒絕,卻也沒有離開,而是攏了攏衣襟順勢繼續跪著。
隔了須臾,魏潛忍不住歎了口氣,無奈道,“兒子隻是一時有些迷茫,父親不必憂心。”
“迷茫?”魏祭酒頭一次從魏潛口中聽見這個詞,一時竟是覺著有些新鮮。他雖一直以來專注於譯注撰文,但從來不是個隻醉心書卷的呆子,稍一聯想便知曉了緣由,“因為崔二娘子的事?”
崔魏兩家結親,崔玄碧不可能把那麼大的事情瞞著,因此關於崔凝的身世,魏祭酒是知情的,隻是所知不如魏潛這般詳細。
“初接觸這樁案子,我心無旁騖,一心想要查出真相,後來從崔尚書那裡得知幕後凶手極有可能是陛下,我雖未放棄,但心中遲疑了。”魏潛眼中滿是迷茫,“我一直以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阻礙我探尋真相,隻是沒料想,我並非不畏強權,隻是那些人的權利還不夠大而已。”
魏祭酒側目,見微弱的光線勾勒出那張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麵容,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想起自己年輕之時也曾有過的那些迷茫困惑,一時間心緒複雜。
“我一直在想,假如凶手真是陛下,我究竟會如何選擇。”魏潛轉眼看向魏祭酒,“父親會怎麼做?”
“確實難以抉擇。”魏祭酒歎氣,“我魏家兒郎皆要做直臣,可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舍不下的時候。”
直臣又豈是那麼好做的?魏祭酒知曉魏潛絕不會貪生怕死,然而魏家上下老少都是人命啊!
魏潛一時不語。
之前,他也憎恨自己的畏懼退縮,但是方才跪在這一尊尊牌位之前,他才忽然意識到,在這件事情上,他固然對自己失望,卻並非因此迷茫。
魏潛仰頭,目光落到寫著魏徵的牌位上,不知是在問先祖,還是在問父親,“如今佛道盛行,舉國上下多有信奉,佛說眾生平等,可是眾生當真平等嗎?皇權之下,民有三六九等,這世上的一切的正義皆是建立在這規則之下。既然這世間本就沒有公正可言,那我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倘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眾生平等,就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公正。
魏祭酒聞言不由震驚,他順著魏潛的目光看過去,心中遲疑,即便是被譽為明鏡的魏徵,恐怕也從來沒有想過以一己之力挑戰君權至上的觀念吧。
魏祭酒沉默片刻,緩緩道,“當年你被擄走,你母親幾欲崩潰,此後許多年她都不能走出陰影。我還記得,你回來見過她之後,也曾來這裡跪了一晚。”
魏潛垂眸靜聽。
“那天,也是你跪在那邊,我跪在這邊。還記得,你當時擲地有聲的發下宏願。”
願以律法為刃,鋒芒之下,再無冤情;願以此身為刃,劍鋒所指,惡將不存!
“言猶在耳。”魏祭酒笑道,“我便想,哪怕這輩子毫無建樹,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因為我此生最引以為傲之事便是有你這樣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