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李嘉卉的了,隻知道從她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我就認識她了。
我們兩家是鄰居,父母又是好友,在同一家工廠上班。因為那時廠裡工作忙,雙方父母經常要加班,日夜顛倒連軸轉,所以我們幼年時總去對方家中蹭飯。今日我在她家吃一頓餃子,明日她在我家吃一頓麵條,我們就這樣似平常兄妹般長大。
不知從何時起,這份手足親情變成了好奇,試探,仰慕,傾心。
倒也如了父母的意,“嘉卉灌叢,蔚若鄧林”,我叫鄧林,她便起了嘉卉做名,從出生起,我們的父母就是半開玩笑般定下了這門娃娃親的。
後來相伴的人生中,我常在開玩笑時對李嘉卉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李嘉卉聽了也不反駁,隻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問道,所以你對我是一見鐘情嗎?
當然了。
我總這樣回答,可我心裡明白,我對她,從來都不是一見鐘情。一見鐘情太淺薄了,總是逃不過時間,我對她,是靜水流深,日久生情。這份感情在陪伴中變得長久而濃烈,卻又快得仿若白駒過隙,平淡如似水年華。
我和她,似乎就沒有過轟轟烈烈的瞬間。現在想來,人生中唯二兩次吵架,也都是甜蜜。
一次是高考前填誌願,我為了留在她身邊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大學和喜歡的專業,那是她第一次同我紅臉,梗著脖子好幾日都沒有理我,直到我依從最初的心願去了自己向往的大學,她才重新肯同我說話;一次是她突發闌尾炎住院,竟然為了不影響我的畢業考試瞞著我,那次是我占理,學業哪有身體重要?可畢竟是她病了,最後還是我先服的軟,給她剝了一下午的枇杷,連手指甲縫裡都變了顏色。除此之外,皆是坦途。
結婚當日,我從嶽父手中接過她的手,同手同腳走到了禮堂的儘頭,雖丟人,卻覺得人生到此已是圓滿。
後來我們一起行過草原,爬過山丘,涉過溪流,走過沙漠,最後立於天涯海角之邊,我說,嘉卉,我們一路走來真是太平淡了,都沒浪漫過一回。
怎麼沒有,你看著無邊無際的海水說道,那年你翻牆為我種下枇杷樹,這世間還有比這更浪漫的事嗎?
吃貨。
當時的我脫口而出,心思卻回到了很多年前。你愛吃枇杷,可這的枇杷總是酸澀居多。那日老家的叔叔來看我,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麼甜的枇杷,我嘴裡咬著蜜般的汁水,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你。我想,我得把這枇杷種下,這樣嘉卉就能年年吃到這般鮮甜的枇杷了。
卻不想你縱身一躍,月墜花折,香消玉殞,樹仍亭亭,斯人已去。
我以前聽人說過,哪怕是生命中最深的愛戀,最後也抵不過時間,可我不信。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我隻知道如果愛一個人,便是生生世世,地老天荒,自然是什麼都沒法將相愛的兩個人分開的,哪怕時間。
所以那時我很篤定,我和李嘉卉,我們會從青梅竹馬到白頭偕老。
直到那日,我站在熟悉的天地間,滿目猩紅,聽醫生和我說已經沒有搶救的必要時,我才知道,人生總是紛亂,世上有太多事可以讓愛戀戛然而止,有時不過是屏幕上的幾個字,亦或陌生人的短短一句話,便是摯愛分離,天人永隔,魂夢不複相見。
而消失的,除了我的愛人,還有我未出世的孩子,我的家庭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飛濺的血跡染紅了我的視線,一滴血落到我人生的幕布上,然後暈染開來,就像我的痛苦,每天都擴張一點,鋪陳在我行走過的軌跡之上。
我們再也走不到原來的那個目的地了,我的人生在一個新的坐標係下展開,而那個坐標的原點,便是那一滴已經變成絳紅色的血。
從那天起,我恨所有的一切——拍下那個視頻的人,躲在鍵盤後麵的人,站在樓下叫囂的人,沒能及時趕到的人,和我說這是意外的人,勸我放下的人,幸福的人,快樂的人,沒有被命運蟄傷的人……我恨這世間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隻除了你,李嘉卉,關於你的記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隻要我仍記得你,你便沒有被這世界忘記。
除了照顧你的父母之外,我將多餘的精力都投放到研究之上,因為我想這是你希望看到的——竹簡、甲骨、玉器、磚瓦、封泥、兵符、明器……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所有刻在殘片之上的文字和所有承載著文字的殘片,我都能從上麵看到你靜靜看著我的樣子。
我本以為我的一生就會這樣結束,直到有一日,我又翻到了趙明誠的《金石錄》。我曾與你說過趙明誠與李清照的愛情,趙明誠還是學生時,他們夫妻一有錢就跑到相國寺去買碑文,順帶買些水果零嘴,回來後兩人一邊吃果品茗,一邊賞碑觀帖,校勘各種不同的板本,最終撰成《金石錄》三十卷。
真好,那樣的歲月,我當時心向往之,你則單手撐臉,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後和我說,我們也做一對趙明誠、李清照那樣的夫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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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一語成讖。
情到濃處,閒情雅趣,我們兩人竟然都忘了,李清照與趙明誠,並沒能相伴到老。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有水滴落到易安的後序上,我一摸臉,才發現臉已經濕了。
出去走走吧。我合上書本,準備去校園散散心,卻在街角拐彎處見到了一個從未想過的身影——吳麗天,曾斌的母親。
嘉卉出事後,曾有忿忿不平的記者來找過我,想要曝光這場悲劇的幕後推手,卻被嶽父勸住了。他說斯人已矣,若是嘉卉還在,應該也不想看到為了自己再起風波,就讓她入土為安吧。
記者雖然被勸走了,那套材料我卻留下了一份,孤獨悲切的歲月裡,那幾個人的臉早已深深刻進了我的腦海裡,我知道自己絕不會認錯。
不知為何,我跟了上去,隨著那個身影穿街過巷,最後竟然來到了一處廟宇前,老婦人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我卻被一道修長的身影攔住了。
“鄧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你是?”我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張臉,確定他不是我的學生,我雖糊塗,卻還不至於忘記這樣一張俊逸非常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