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啟動的車輛像兩葉孤舟,再次在一望無際的浪濤間顛簸起伏,越過巨浪,乘風而去。
車子比剛剛穩了許多,一車安逸。老朝奉依舊閉著眼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何姒從不安定的睡眠中醒來,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
天亮了。
這一夜沒有噩夢,但何姒仍然睡得不好,在鏡軒廊下的那一幕一直盤踞在她腦海中,風沙從扇麵中席卷而來,將她卷入蒼茫大漠中的海市蜃樓,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何姒十八歲後獨自走過很多地方,一是學業原因要去各處探訪古跡,一是為了充盈漫長而孤寂的時間。不過她的足跡大多在曆史遺跡豐富的江南、中原地區徘徊,很少涉足沙漠。倒不是因為沙漠中沒有古建築,而是這些古建築實在太久遠了,不是她學習研究的範疇,那些斷垣殘壁,已經滲透到了考古的領域。
不過她曾去過敦煌旅行,那個古代世界已經消逝很久了,卻又憑借各種媒介永遠的流傳著,對於那些已消逝了的文明,人們總懷著揮之不去的渴望,永遠在追尋的路上努力,而對於那些已經消逝了的人,似乎就隻剩下永無止境的遺忘了。
但夢中的場景……
何姒躺在床上,記憶中又湧起那段獨自旅行的片段。
那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便選了西北大環線,一個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距她的生活十分久遠的地方,多少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
從西寧到烏蘭、德令哈、大柴旦、敦煌以及張掖,塞外江南,駝鈴聲聲,或許因為她走的都是深度開發過的景區,遊人如織,見到的風景絲毫沒有幻境中的大漠那般蒼茫、壯烈而無情,美則美矣,卻不像那場幻境,帶給她一種奇異的悸動。
何姒想起來,她正是在那次旅行中第一次見到了丹霞地貌——令她和秦鑒結緣的丹霞地貌。她也是在那次旅行中第一次見到了沙漠和沙漠中的清泉——月牙泉,一彎水盈盈的月牙懸掛在清朗的黃沙上,她站在鳴沙山上,看到天地在她眼前調換了位置。
那是外婆離開的第一年。
外婆是熬到她拿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才走的,幫忙的鄰居都說外婆是走的安心的,可何姒知道,外婆其實不舍得走,她不舍得留自己一人在世上。可現在好了,她不是一個人了,她有了想要珍惜的人,這個人恰好也會珍惜她。
隻是……
何姒抹了抹眼淚,她又想起了那枚龜甲,想起了那顆枇杷樹和化為月下浮塵的老人。鄧林明明都老的不成樣子了,心心念念的卻還隻有李嘉卉一人。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相思之外,鄧林留給她了一句話,一句遺言——小心身邊人。
何姒剛剛因著秦鑒而變得柔軟的情緒又緊繃起來,心中的焦灼之感越來越重。她突然想起來,昨夜無端生起的風沙是從那麵漆扇中而來,而那麵漆扇,是秦鑒帶她做下的。
十八歲那年,她在那次旅行中希望找到的答案,最後還是被埋葬在黃沙裡,或許那本來就隻是一場旅行,旅行隻是經過,經過是沒有答案的。如今她又經過了那麼多次亦真亦假的幻境,卻仍然找不到答案,可何姒知道,那些幻境是需要答案的。
比如,小心身邊人,到底是指的誰?
前日鏡軒之中,她告訴秦鑒她不在乎,可她真的不在乎嗎?
她的查爾斯邦納綜合症,是在遇到秦鑒後才變嚴重的。那些幻象,重重危機,以她為中心的風暴,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秦鑒說她是小石頭之後唯一一個能看透侍神的人,她以為這是她獨一無二的能力,甚至一度為此沾沾自喜,可如果那真身是秦鑒特意讓她看穿的呢?事件推進的越深入,疑點就越來越多,秦鑒的那次示弱,看似是懷疑自己,但萬一是以退為進,洗脫嫌疑呢?他是盤龍鏡,而她曾是鏡中人,千年前的情緣,都是秦鑒一人之言,真的會有這麼玄乎的事情嗎,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真是這樣,她在秦鑒麵前那些關於信任,關於攜手,關於無所畏懼的豪言壯語,在秦鑒看來,就是一場笑話,那作繭自縛的人,到底會是誰呢?
可這樣機關算計步步為營,秦鑒到底圖她什麼呢?何姒怎麼都想不通,她身上到底有什麼價值是值得彆人如此費勁心機圖謀的。
樁樁件件心難安。
何姒被這愁緒逼得重新閉上了眼睛,她逃避思考,也逃避真相,而正在乘風破浪的大奔上的秦鑒卻睜開了眼睛。
範宇立刻注意到了這變化,問道“秦叔,怎麼了?”
“有人似乎被困住了。”
“誰?”範宇看著一本正經的老朝奉,心裡一緊,然後就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人不見了。
“呃……”他的喉頭發出了一陣無意義的聲音,看到君九姿,憋下了剩下的話。
車子已經在坡頂橫梁上,正在尋找路線下坡。坡麵很陡,沙質鬆軟,摩擦力很小且流動性強,輪胎很容易失去附著力。而且儘量不能踩刹車,隻能順勢而行,憑借發動機製動,否則一腳刹車很容易會讓輪胎前方的沙子堆成一個沙包,輪胎直接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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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宇看著專心致誌的君九姿,選擇當做無事發生,不僅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睛——誰讓秦叔見色忘義到這種地步呢。
範宇猜的沒錯,此刻的秦鑒已經站在何姒床頭了,無聲無息的黑影罩住何姒的身影,可她卻閉著眼睛,毫無察覺。
“阿姒。”
秦鑒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在小小的臥室裡回蕩,何姒被嚇了一跳,睜開眼睛看到秦鑒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果然白天不能說人。
“你……你怎麼來了。”她邊說便從床上彈了出來。
“我聽到阿姒的求救了。”
“求救?”何姒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將手機握在手裡,連帶那個已經被掌心溫度捂熱的金屬片,所以剛剛那些混亂的心緒,他都聽到了嗎?自己明明才跟他下過保證的,何姒不由有點尷尬。
秦鑒卻不在乎,低垂眼眸看著斜躺在床上的少女說道“其實阿姒想的沒錯……”
“我不是那個意思,”秦鑒話沒說完,立刻被何姒急切地打斷,“我隻是在推演一些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