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姒和那女孩一起愣了愣,等她回過神來時,少女已經站在一個雙目緊閉,臥病在床的婦人麵前了。那女孩卻不在這畫麵中,想來是被少女尋了個借口留在屋外了——少女不確定那女孩是否被感染,所以先前躲得篤定,不與她接觸,但為防意外,此刻也不讓她接觸已經感染的母親,心思之細不免令何姒刮目相看。
少女快步走到床邊,隔著布頭,小心翼翼地將一根絲線係與婦人腕間,然後退遠了些,手持絲線另一端,閉目凝神——懸絲症脈。
對少女的來曆,何姒心中漸漸升起懷疑,卻又不自覺地聯想到那座藥師廟。原本一直以為的嬌小姐,極有可能是醫藥世家的千金,這樣一想,眼前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隻是……成為救贖的不應該是秦鑒嗎,如今他的前身躺在黃土之下,怎麼反倒是這個少女迎著風浪齲齲獨行?
房中無風,絲線傳遞著婦人的脈搏,少女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幾乎靜止,就在何姒以為她已經睡去時,突然看到她嘴角一鬆,長睫在斜曬的夕陽中抖了抖,如釋重負地睜開了眼睛。
“帶我去城中的藥鋪。”
“你有辦法?”女孩滿目欣喜,她抬起頭,在她認為的仙姑臉上尋到了肯定的神色,雀躍地說,“跟我來。”
“等等,”少女想了想,從裡衣衣角扯下一塊布,遞給孩子,聲音還是冷冷清清的,“把臉蒙起來,像我一樣。”
她們再次穿梭在破敗的村落裡,小心地避開和她們一樣行色匆匆的路人,像兩隻靈活的貓科動物,一路到了藥鋪前。這間建築也荒蕪了,大門落了鎖,但女孩到哪都是熟門熟路的樣子,她爬上門口的竹簍,三兩下支起竹窗,輕盈地躍了進去,何姒看到少女的眼角出現了一抹笑意。
藥鋪外麵破舊,裡麵也淩亂,藥櫃囫圇打開,抽屜掉在地上,各種草藥堆放得亂七八糟,顯然遭遇過一場哄搶。不過好在底子夠深,少女翻檢了一會,總算將各味草藥配的七七八八,隻缺一味。
倒也不奇怪,少女想起父親的教導,這一味藥在中原正統醫術裡用的很少,常見於邊疆蠱術之中,是解蛇毒的特效藥,叫做五裂黃連。但這村子或許真有神仙庇護,少女想著,在來的路上,她曾經見過這種植物。
“你將這些藥草帶著,從狗洞回去,莫進你母親的屋,燒好開水在屋外等我。”
見少女轉身就走,女孩不免惴惴,連忙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去尋點東西……”少女話說了一半,突然聽到藥鋪裡屋傳來幾聲咳嗽,隨後是一陣拉風箱似的喘息。
“嚴叔!”
女孩聽著就要往裡屋跑,被少女厲聲喝住“站住!”
與此同時,裡屋也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誰……誰讓你……來的,快走。”
“嚴叔……神仙姐姐……”女孩抬頭看看少女,又轉身看著一道布簾,不知所措。
少女到底停住了向外走的腳步,回到桌前,起筆快速寫下幾個字,將紙團成一團扔進屋內,提高了聲音,顯然是對布簾那側的人說的“這些藥能救命,但若要救整個村子,店鋪裡的量不夠,你若有辦法,可以托這孩子去辦。”
裡屋的男子又抑製不住地咳嗽了一陣,才強行答道“請姑娘交給我。”
後麵的畫麵如電影般在何姒麵前快進——采藥、煮藥、喂藥、放藥,女孩的母親一日日康複,整個莊子裡的人都有了活氣,他們捐助了金銀首飾幫助藥鋪的老板開始義診,遇仙橋村逐漸恢複生氣,周邊村鎮尚未蔓延的疫病也因著這個藥方得到了控製。藥鋪的老板當然沒有貪功,在女孩和她家人的推波助瀾下,周邊村鎮的人都知道了不遠處的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少女,是何仙姑轉世,一手醫術可醫死人肉白骨。傳聞越來越離奇,來看病的人也越來越多,少女當然不用賣馬了,原本廢棄的寺廟香火逐漸旺盛,而那女孩央了母親的同意,陪少女一同住在寺廟裡,當了她的徒弟。除了那女孩,與她一同相依為命的,便是佛台上那一麵鏡子,它照著每一個日升月沉,照著少女容顏的每一點變化,也照遍了前來上香的眾生百態。
何姒看到八抬大轎張燈結彩熱熱鬨鬨,從少女當天騎著黑馬孤零零路過的驛站前敲鑼打鼓地走過,驛站裡一個老頭大老遠就迎出門來,問道“兄弟們這是迎娶哪家的大小姐呢?”
領頭一個漢子立刻拍了拍手“可不敢胡說,我們去山上送牌匾。”
“啥牌匾。”
“仙姑庵。”
“喲,這我可就要給你說道說道了……”
何姒聽著那段故事,不知為何,臉紅了紅,又笑了笑,心裡突然替那少女開心起來。山上的少女——如今已是個婦人了,卻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傳說,她看著村人送上來的牌匾,笑著搖了搖頭。
“怎麼了,仙姑這是不滿意?您說,我們立刻改到您滿意。”
“是啊,仙姑你醫術高超,救死扶傷,這都是有口皆碑的,都說你不點頭,閻王都不敢把人帶走,你就不要推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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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聽著恭維的話,原本溫和的神色突然僵住,她晃了晃身,走到廟前一棵大樹邊才穩住身形,眼眶竟是紅了——原來閻王都要給我三分薄麵嗎,可惜,我卻救不了你。
她喃喃的話,一眾漢子沒有聽清,可都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噤了聲,規規矩矩地低頭站著,像一群準備接受訓導的孩子,良久,才聽那婦人說道“既是行醫救人,就叫藥師庵吧。”
低頭認錯的漢子長舒了一口氣,立刻應道“這個好,藥師庵,就叫藥師庵,還是仙姑想的周到。”
何姒的眼皮跳了跳,前塵舊夢千絲萬縷突然在她腦海中重新聯結,時間的流速也變得更快,等畫麵重新停下時,當年的那個少女已經滿頭華發,年近耄耋。她的目光中沒有了初見時的決然清凜,也不再是後來的溫和慈悲,而變成一團渾濁的看不清情緒的深潭。
她坐在月光下,斜倚著那棵大樹,雙眸微闔,已然是油儘燈枯的模樣。
“師傅……”
立在一旁的徒弟聲音裡帶著悲切,但立刻被老人打斷了“把佛台上的鏡子拿來吧。”
“師傅……還有什麼要交代徒弟的嗎?”
“醫者仁心,你已做得很好。”
“可師傅,你呢,你還有什麼想做的嗎?”
老人從徒弟手中接過那枚鏡子,放在胸口,臉上露出的卻依然是少女時的笑容——她從少年手中接過那麵銅鏡時的笑容。
“我一生救了那麼多人,最想做的,其實隻是救下這個人,可惜……”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的幾個字消散在風中,連何姒也沒有聽到,而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再次落到了鏡麵上,無數金光從寺廟中湧出,映照在鏡麵上,透過那一滴淚,反射到了老人依靠的那棵樹上。
何姒站在萬丈金光前,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從樹乾中走出來,終於因為如此瑰麗的真相而失去了言語——秦鑒的來路,不是鏡子的執念,而是那個少女的執念,是她的執念。從頭到尾,至始至終,都是她的救贖,是她複活了那個少年,是她創造了那個不老不死的秦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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