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
灰蓬蓬的狹窄街道上擁擠著穿梭來往的人群,菜販們此起彼伏的大聲吆喝中夾雜著五分一毛的討價還價,生肉的膻腥氣、熟食的鹵水香、蔬菜上附帶著的泥土氣息還有菜葉菜幫腐爛時發出的惡仇,全部都混雜在一起,那股濃烈的氣味讓人說不出的難受;就在這條街的中段,還有一個破敗的垃圾中轉站,半開的長滿鐵鏽的金屬卷簾門早就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一端從滑軌裡軟塌塌地撬出來,一袋袋用黑色塑料袋紮束著的垃圾一直漫到街邊,把原本就不寬敞的道路也占掉一小半,打此路過的人個個一臉厭惡無奈的神色,掩鼻遮口加快腳步,期望能用最快的速度擺脫垃圾堆散發出的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
周圍的這一切實在太熟悉了,恍恍惚惚中,歐陽東覺得自己就象又回到了四年前,又回到了他剛剛到省城上班的那段日子,每天的一早一晚,紡織廠子弟校緊鄰著的那條背街小巷就是這樣一副熱鬨光景,隻是那裡沒有垃圾中轉站,而是幾個鏽蝕斑駁的垃圾桶,小巷裡的人也沒有這裡人斯文,他們時常會為一點小小糾葛而吵上好一陣……
看著高高的圍牆裡那兩三棟年代久遠的四層紅磚樓,歐陽東不禁一聲慨歎,就連這房子也似乎一模一樣,他都能想象得到這些樓房的內部結構了——低矮的空間再加上陰暗的光線,總教人覺得房間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牆壁上有大片脫落的牆灰,牆角邊一定有因為潮濕而漸漸浸潤出的米黃色水漬,天花板上吸附著厚厚的灰塵,即使在光線最充裕最飽滿的時候,那裡也總會落下大塊大塊明暗不均的陰影;還有黑黝黝的式樣陳舊的木家具,坐上去會吱嘎亂響的木椅子,一張既是飯桌又是茶幾的木桌上,用細紗籠罩著上一頓吃剩下的飯菜,旁邊也許還有半杯早已冰涼的茶水……
歐陽東抿嘴笑起來。浮現在他腦海的這番景象,完全是幾年前殷老師家給他留下的印象,他自己都沒想到,這景象直到今天還是這樣的鮮活。
不知道殷老師這半年過得怎麼樣,上一次自己回省城可給她添了不少的麻煩,還有秦昭,她不是說要考重慶大學的研究生嗎,自己幫她詢問過,她最終拿定主意沒有呢?其實,她應該知道,真要考研究生,最好還是考她現在就讀的那所大學,這樣既不用背井離鄉地出遠門,家裡有點什麼事也能照應,不過,她現在這年齡正是想自己闖世界的時候,就不知道他的話她能不能聽得進去……他實在拿不準主意,要是她實在不願意留在省城讀研究生,他到底是該支持她,還是應該勸阻她。
哎,這又是一樁傷腦筋的事情。
他又打開手裡的小紙片,仔細把街道邊一個門牌號和紙片上的那行字對照著。門牌上的號碼已經缺失了一多半,他不敢確認自己是不是找對了地方。他四下裡張望著,希望能找個人來問問。
“請問,這是模具廠宿舍嗎?”歐陽東攔下一個正要進門的婦女。
那拎著幾袋菜和一瓶油的女人仰著臉打量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這是模具廠宿舍。你要找誰?”
“這裡有一個叫張曉的人嗎?他大概有……”
歐陽東還沒來得及描述他要找的人的模樣,那女人就打斷了他的話“不認識。”說著便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去了,歐陽東還能聽見那女人一麵走一麵嘀咕,似乎是在埋怨這宿舍裡的人不應該把房子租給不知來路的人住。
這院落鐵門邊的門房裡坐著一個相貌猥瑣的中年男人,正捏著一支快燃到儘頭的煙卷撐著腦袋眨巴著眼睛望著歐陽東。歐陽東便過去問道“請問,這裡是不是住著一個叫張曉的男人?”
那男人用審視的目光把歐陽東上下打量了好半天,這才不清不楚地說道“你找他有什麼事?”
歐陽東不知道該怎樣去介紹自己,隻好模糊地說道,“我是他一個外省的朋友,這次路過煙台,特地來看看他。他是不是在這裡?”
直到瞧清楚歐陽東手裡拎著的幾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那男人似乎才放下點心,就伸出一支胳膊朝裡麵隨便比劃了一下,“望裡走,三號樓最靠裡的那個單元,三樓最靠裡的那間屋。”說著又虛眯起眼睛盯著歐陽東仔細瞅了兩眼。
哪裡是三號樓?歐陽東隨口道聲謝,帶著一肚子疑問走進這個單位大院。
這裡的景象就象外麵的街道一樣陳舊。還算整潔的水泥地麵上裂著大小不一的口子,一簇簇凋零的雜草不遺餘力地從這些口子裡探出頭來,頑固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圍繞著一棵樹身上釘著白色牌牌的大樹而修葺的花壇崩塌了兩三處,露出深褐色的泥土,一根粗大的樹根也暴露在空氣中;幾個小孩子就在花壇邊上高興地爬上爬下,衣服上東一塊西一塊地糊著泥,一個女人在樓上探出頭來,朝這群孩子大聲呼喊著,她似乎是在叫某個小家夥的小名,讓他趕緊回家吃飯;三四個年紀不大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說笑著從一個單元門裡走出來,各自發動停在門邊的摩托車,呼嘯而去,一個急忙跳到一邊避讓摩托車的女人嗓門尖利地衝著他們的背影罵了幾句,她說的話歐陽東連一個字也沒聽懂……
歐陽東攔住一個滿嘴酒氣的男人,問他哪裡是三號樓。
那男人豎起大拇指朝背後指了指“你要是找模具廠的三號樓呢,這裡就是了;可您要是找中南海國賓館的三號樓,那就請回吧……”那已經喝得有點過量的男人嘿嘿地笑起來,顯然他很為自己的幽默感得意。
這一次歐陽東連謝謝這個詞兒也省了,邁步就走向三號樓最靠裡的那個單元門,剩下那個滿眼迷朦的醉鬼在那裡自得其樂地傻笑。
在三樓最靠裡的那個屋子的門口,他卻突然站住了。
一張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門簾背後的屋門半開著,這說明主人在家哩,可屋子裡分明傳來一陣孩子的哭泣聲,還有大人惱怒的嗬斥。
“老師都說了,”那個孩子一邊哽咽一邊說道,“誰要是明天再不繳校服錢,誰就不能進教室……”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明天就去和你們老師說,這錢咱們先欠著,家裡現在實在拿不出這樣一筆錢。”隨著這無可奈何的話音,是一聲男人的深長歎息。
“可再不繳錢老師就不讓我進教室了。”
“那是你們老師在嚇唬你,彆怕,明天我就去和你們老師說,緩過這兩天咱們就把這錢給補上。”與其說這是大人在勸慰孩子,不如說他在安慰自己。“他不敢不讓你讀書。”
“開學交補課費時,你就沒給我錢,全班就我一個人沒交……”孩子哭著說道,“下午的補課我都不能參加……”
孩子的話教大人登時沒有了聲氣。
“你就把那錢先給她吧,”屋子裡傳出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聲音,她大概看不得孩子遭罪的模樣,“讓她連那筆補課費一塊兒繳上,不然,孩子要吃苦啊……”
“這錢是給你看病抓藥的,不能亂開銷。”那男人沉默了半晌,才擠出這麼一句。
“我沒病,就是這兩天身體不大舒服罷了,一會你去王大夫那裡花幾塊錢開點止痛片就行了。這錢還是先給孩子吧。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她讀書才是大事。”女人說道。
男人便不吭聲。孩子繼續在壓著嗓子抽泣。
“給她吧。”女人又說道。
男人還是不吭氣。
“你……錢是不是又沒有了?”女人很快就猜到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問道,“他們又來找你了?”這次是那女人幽幽地一聲長歎。
“不是,不是他們。”男人艱難地說道,“丁家老三前天結婚……所以……我就把錢……”男人沒再說下去。
“丁家老三結婚了?”那女人似乎很驚訝。“是丁家老二告訴你的?”說這話時她的語調已經平和下來。
“不是。丁老二知道咱們眼下的光景,怎麼會把這事告訴我。是我聽說的……”
“你送了多少?”
“四百……”
那女人沒吱聲,半天才說道“送四百,少了點……”停一停,她又說道,“可孩子這校服費的事也不能耽擱啊。”
忽然就聽那男人說“你起來做什麼?!你躺著你躺著,有什麼話你躺著說就好,我聽著哩。”
“孩子的校服費不多,我去找我哥我嫂,先問他們借點,好歹先讓孩子把書讀上,”女人費勁地說道,“孩子也是人啊,她也要活人呀,咱們大人沒臉沒皮的,不能讓孩子也跟著咱們一塊兒受罪……”
“你先躺下,”那男人似乎把著妻子讓她重新睡下,就又說道,“你哥家裡也不比咱們寬鬆多少,咱們還差著他們那麼多錢,再說妞子一年到頭吃住都在他家裡……”他又籲了一口氣,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事你不要操心。你先做你的功課,安心讀好你的書就是你該當做的事,錢的事情爸媽會處理。”這後一句卻是在對孩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