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收到顏思齊從澎湖傳來的捷報,鄭海珠越是急促地請求俞谘皋,馬上派船去澎湖。
“總爺,突圍逃走的兩艘紅毛戰艦,右舷的炮彈沒有發射過。倘使顏宣撫在澎湖嶼隻是慘勝,正好碰到逃回澎湖基地的那兩艘戰艦的話……”
俞谘皋擺擺手“鄭姑娘所慮,本將明白。”
他這個水師宿將,雖贏了料羅灣海戰,但整夜的指揮作戰中,畢竟親眼見識過荷蘭大型五桅帆船上巨炮的威力,不敢托大。
俞谘皋於是命人將參戰船隻上的弗朗基大炮,運到港內備戰的四條福船上,由參將鄭益,率領兩百本就駐紮過澎湖嶼的汛兵,趁西北風轉向前,鼓帆東行。
此際恰是卯末辰初時分,朝暾已躍出海平麵不少,萬條金線破雲而出,撒向東方的萬頃碧波,造出一個輝煌耀目的世界。
鄭海珠立於船舷一側,回望西邊,料羅灣海麵餘煙未散,儘顯殘船浮屍、滿目瘡痍的畫麵。
但在朝陽的順光中,金門島衛所卻頗顯壯美的氣勢。
鄭益走過來,彬彬有禮道“姑娘莫慮,我們必可與顏宣撫合力驅逐,逼他們一口氣都歇不得,滾回滿喇加一帶的老巢。”
鄭海珠並不在福建官軍水師的將領前,避諱與顏思齊的莫逆之交,忙向鄭益笑著附和。
她哪裡曉得,站在自己麵前的鄭參將,竟會是自己原身鄭小姐的堂叔,惟覺得俞谘皋手下一眾將領裡,隻這個鄭益,於武將的殺伐果決之外,又頗有幾分沉穩謙和的氣度,不似尋常起於行伍的大老粗。
鄭海珠遂主動鼓起談興道“鄭參將,我是漳州龍溪人,不知尊駕籍貫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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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益笑笑“家在福寧州,寧德縣。雖也算得閩人,但我當年,入的是浙營。”
“哦,”鄭海珠驚喜道,“我在鬆江十分敬重的一位前輩,尊姓繆,乃城中賢達世家的女卷,也是寧德人。”
鄭益微微點頭,和言道“外人看我們福建有名的州縣,要麼是商賈熙攘的漳泉兩地,要麼是兵家必爭的金廈、海壇、澎湖四島,殊不知,寧德才是個藏龍臥虎的所在。鄭姑娘去過寧德嗎?”
鄭海珠麵露遺憾“我雖生於閩地,卻隻在北上江南謀稻粱時,經過福州,不曾往海邊去遊訪寧德。”
鄭海珠這份惋惜,倒並非出於寒暄客氣。
作為明清史專業的現代人,她當然知曉,史學界有一派相對主流的觀點認為,明初靖難之役,朱棣攻下南京城,侄兒建文帝扮成和尚出逃後,與鄭洽等大臣和親軍,藏在浙江與福建交接的山區中。考古顯示,寧德上金貝的一座形製明顯超出普通高僧的明代古墓前,舍利塔上的碑文離奇地沒有鐫刻朝代年號,附近的古寺中則發現皇室專用的緙絲金襴袈裟。
史學家查閱正史,並沒有發現明代有獲得禦賜袈裟的高僧,圓寂於福寧州,而當年建文帝出逃南京時,帶走了一件由祖父朱元章傳給他的金襴袈裟。如此再看那年號空白的舍利碑,難免叫人聯想到,墓穴主人鐫刻年號“建文”,無異於暴露身份,若鐫刻年號“永樂”,無異於莫大屈辱,故而乾脆什麼都不寫。
對於史家的這一推斷,鄭海珠大感興趣,銘記於心。隻是穿越來後,睜眼一看,身在漳州,也就並未將自己這個“鄭”姓,與鄭洽後人聯係起來。
此刻,一聽鄭益竟來自寧德,鄭海珠未免起了探究之心。
當朝的萬曆皇帝已為方孝孺等臣子平反,並恢複建文帝年號,江南一帶的文士們,特彆是東林學派,已能議論這樁前朝舊事。
鄭海珠遂也不怎麼避諱地,向鄭益道“參將若是寧德人,當年又入的浙營水師,不知有沒有聽過建文朝的賢臣鄭洽鄭公?鄭公本是浙江人,聽說隨建文帝到了閩浙地界,就渺然無蹤了。”
鄭益心裡一格愣,沒想到眼前這個不好相認的堂侄女,竟突然提到先祖鄭洽。
難道當年發過毒誓才被允許遷出鄭氏的大伯,其實已將身世透露給子侄輩?
鄭益有意試探,便羊作一怔,繼而現了冷冽之色,低聲道“鄭姑娘,某是募兵出身,粗通筆墨,文史之事知之甚少,沒聽過你口中的什麼鄭公,但這建文年號還是曉得的。先祖肯定不是建文帝身邊做官陪駕的。哎,鄭姑娘,你也姓鄭,莫非你家是……”
鄭海珠本就當個史學探秘之類的好奇一問,見鄭益不悅,估摸著軍中將官還是保守些,忌談此類秘辛,遂也連連擺手,誠然道“不不,我家也不是。不瞞將軍,隻是當今萬歲聖心寬宏、在南京建起表忠祠後,我聽江南士子議論過鄭公忠勇又多謀。咳,我們經商之人嘛,就是這麼個愛打聽的性子,將軍莫怪莫怪。”
鄭益卻暗自冷笑。
什麼表忠祠,什麼聖心寬宏!
還不是鄭閣老和繆郡主所說的,乃因為如今龍椅上那個廢物萬曆,最初被張居正拿捏,後來又被諸臣群黨拿捏,在立儲之類的事上沒有一件順心的,便翻出方孝孺來,告訴那些個文官,你們看看人家當年,對君王多麼誓死效忠,堪稱萬世純臣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