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豐年轉過身,幾步邁到破床板前,居高臨下盯了一眼高燒中的病人,目光才與阿亞相接。
“他在說啥?”佟豐年問阿亞。
阿亞乾裂的雙唇也微張著,麵上的疲憊之色並無變化。
“在說胡話吧,燒湖塗了。”
“不對!”佟豐年的眸子裡露出凶光,“韃子的話,他說的是韃子的話。”
電光火石間,阿亞頭腦飛轉。
她當然處於震驚中。
“娘,我來看你了”,這句滿語,來自葉赫女真的阿亞,也聽得分明。
人在身曆極端痛楚時,會用真正的母語喊媽媽。
阿亞記得,自己在遼陽城生完小豆包、清醒過來後,看到接生婆從鄭海珠手裡接過賞錢時,掛著臉子,澹澹地交代了穆棗花幾句怎麼伺候月子娘,就匆匆走了。
阿亞詫異地問緣由,鄭海珠告訴她,因為她陣痛時用女真話長聲短聲地喊娘呼痛,偏那接生婆是有兒子打韃子歿了的,發現產婦是女真人,若非忌憚鄭海珠是遼將的貴客,怕要直接撂挑子不乾。
阿山也是女真人,夫人的疑心沒錯!
但阿亞來不及深思這個結論,她此際麵對的,是佟豐年的發問。
這個自稱姓黃的北地商人出處未明,自己隻能繼續隱藏。
阿亞的疲態於是摻進了一絲懵懂,好像連日來的惡劣環境讓她變得思維遲鈍。
但幾乎同時,她又起身去看牆角的女兒,那是一個母親母需智力支持的本能的反應,是在唯恐佟豐年突然而至的怒喝驚醒了自己剛剛睡著的孩子。
佟豐年豈肯止於初步試探。
他一把扣住阿亞的肩頭“彆他媽給老子裝傻,你是他姘頭,會不知道他是韃子?”
“嗚哇……”小豆包終於被吵醒,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已大哭起來。
阿亞從羊裝發怔的兔子,陡然變成了真正發威的猛虎,一把推開佟豐年,箭步邁到牆角草垛邊,抱起女兒摟在懷裡,柔聲哄著,待小豆包哼唧幾聲又沉入夢鄉,才仿佛醒悟過來般,抬頭盯著佟豐年。
“黃老板,你說啥?阿山是韃子?”
佟豐年咬著牙“老子不會聽錯,老子當年跟著親叔叔去你們遼東販過貨,聽過一陣女真話。後來韃子殺人搶東西,老子命硬,逃了出來。小寡婦,你彆給老子演戲,上回老子來,就聽說你們這個鄭家莊,收的都是遼東流民。原來是奸細,你們的女莊主,難道……”
“你不要亂講!”阿亞斬釘截鐵地打斷道,“我們夫人,當年是幫著朝廷打韃子的女英雄,她身上如今有六品敕命。”
阿亞說到此處,抱著女兒走近床板,附身打量阿山,見他雙目緊閉,仍在伊裡嗚嚕地呻吟,麵上的痘瘡凸起得比前幾日更腫大,即使屋中光線昏暗,仍能見到滲出的膿液泛著亮光。
“黃老板,你不要一口一個你們遼東的,俺是登來人,”阿亞眸中閃現忿忿之色,“阿山是遼民裡來的,但遼民裡能說韃子話的不少,你不也是麼?”
佟豐年這回沒有立刻出言。
小寡婦的確有膠東口音,並且語氣還帶了回護之意,但佟豐年襲自父輩的狡詐與警惕,仍令他對這個說來是鄭氏手下的女子,起了殺機。
隻是,在殺機之上,他更在盤算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