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商號所在的胡同口,左府的仆從躬身行過禮後,駕車離去。
黑暗中,老秦迎上來,喚了聲“夫人”,再衝盧象升打個拱,小心道“申末還未見夫人回來,大牛去皇城探問了……”
鄭海珠道“都傳開了吧?其實,就是和幾個芝麻官杠了三兩句,不是什麼大事。你先回屋去,我與盧公子還要敘話。”
老秦聽話地退下。
“象升,”鄭海珠在已經無甚夜寒的空氣裡駐足,輕聲問道,“心裡有話,就講,不要藏著。藏久了,會變成刺。”
悶了一路的盧象升,仍是踟躕了須臾,才開口道“不論在六部衙門前,還是在左公府邸,我,都應該說得更多些。”
鄭海珠笑了,現了寬慰的語氣“一個人吵不過,但多個幫手就吵贏了,也隻是淺薄的歡喜而已,何足掛齒。況且,你本也是東林門下,不便……”
盧象升打斷鄭海珠,口吻沉硬起來“我入東林時,他們不是這樣的!”
鄭海珠反倒更平靜了“象升,書院講學,和入朝為官,乃兩碼事。書院裡,聲聲入耳的,都是‘君子喻於義’。可一旦君子們穿上官袍,心心念念的,都是‘權柄不能讓’。若我是你們東林派那幾位居高位者,也會擔心,旁門彆派來染指權力。”
盧象升黯然“就算互生提防心思,也不能不分是非,更不能,像今日這樣,這樣……”
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鄭海珠淡然道“樊宏那樣的人,你們東林有,齊楚浙黨也有,好比打仗時的馬前卒,好比唱戲時的開場鑼。其實,馬前卒和開場鑼,都不算多麼可怕,因為都在明處。楊公和左公,今日也是打開天窗說亮話。”
盧象升雙眉擰得更緊“楊公和左公,的確都不是蠅營狗苟的小人,更是國朝乾臣,左公去歲治理京畿水務,移種南方稻穀,還卓有成效。”
鄭海珠點頭“是的,所以,我並不認為楊公和左公品節有虧,更不會對他二人心生怨懟。”
盧象升卻搖著頭繼續喃喃“為官時的光明磊落的氣力,像這般用給蒼生社稷不好嗎?若變得唯鶴亭先生馬首是瞻,今天鬥這個,明天鬥那個,豈非比齊楚浙宣的,還更像黨?”
鄭海珠感知著盧象升越來越複雜的情緒。
她能理解,這種情緒,實則比當初馬祥麟得知被建文帝後人們欺騙時,更為澎湃。
因為那不是一次陷於外人陰謀詭計的悔恨,而是對素來的精神導師的信仰懷疑。
鄭海珠看著眼前青衫磊落的年輕人,這暗夜裡的人影,仿佛忽地換了時空,成為多年後那個鎧甲裡穿著孝服、戰死疆場的悲情將軍。
不能把這樣好的人,留給趙南星他們。
但此時此刻,她不必說出“沒錯,你們東林早已成了黨,你若不喜,就退黨”這樣的話。
太著相了。
聰明的人,正直的人,不需要流於口舌的火上澆油,他們會從越來越多的事實中,看到真相,躍出那些豎起信仰與理想的旗幟、實則由個人崇拜與翦除異見編織的牢籠。
“象升,回去歇息吧。我沒事,和打韃子比,朝堂物議,算個啥呢?若咱們能伴著皇長子去泰山,你正好瞧瞧山東的民情風土,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
……
接下來,第二日,第三日……鄭海珠哪兒都不去,坐在商行裡,看老秦帶著夥計們盤貨,或者,看石月蘭聽越來越多的賣婆來報帳。
而在後院深處,領完任務的李大牛、花二和陳三妮他們,很快收拾好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