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的聲音在呂不韋腦海中勾勒出一副畫卷。
時年六七十歲、兩鬢斑白、滿臉皺紋的嬴政終於傾儘一生心血率領大秦獨戰八方、掃平六合,將這個天下都攥於手中。
可等待他的卻不是他想象中的盛世,迎接他的也不是休養生息、馬放南山。
從民生、人心、錢糧到製度,偌大帝國渾身上下處處都是疏漏、處處都是破綻,搖搖欲墜。
呂不韋預測的問題接連爆發!
黔首民不聊生、故六國餘孽蠢蠢欲動、天下各地揭竿而起!
垂垂老矣的嬴政不得不拖著腐朽的身軀去尋求治國之道,最終卻隻在舊書堆裡找到了陳舊的《呂氏春秋》。
天下局勢的變化讓《呂氏春秋》已不再適用於那個時代。
但嬴政已經沒有選擇了。
他隻能舉著《呂氏春秋》湊近麵頰,用渾濁的老花眼一個字一個字的去誦讀,然後用呂不韋為亂世大秦所準備的治國之道,去治理一統之後的天下。
他連死都不敢死!
他生怕他死後無顏麵對大秦的列祖列宗!
想到這兒,呂不韋的心在顫抖,眼眶都微微發紅。
呂不韋忍心嗎?
那可是呂不韋含辛茹苦十餘載所教導出來的學生。
是呂不韋視作自家晚輩、傾儘畢生心血所培育的衣缽傳人。
呂不韋忍心看著如徒如子的嬴政未來麵對那樣的絕境嗎?
呂不韋的聲音中滿是苦澀和悲戚“本侯如何能忍心任由大王獨自麵對此難!”
“自從發現大王的心意,本侯就在引導大王,無用!”
“大王親政當日,本侯依舊在勸諫大王,無用!”
“及至被罷相之後,本侯還在勸諫大王,非但無用反倒是令得大王動怒!”
呂不韋攥緊了右拳,恨己不爭的說“本侯不願,卻無能為力啊!”
“本侯隻能眼睜睜看著大秦一步步走向崩塌。”
“本侯隻能眼睜睜看著大王距離絕境越來越近!”
“本侯唯一能為大王所做的,唯有一死而已!”
清醒的人很痛苦。
清醒又無力改變大勢的人更痛苦。
清醒且有能力改變大勢卻因情感而不得不自縛雙手的人最為痛苦!
呂不韋真的儘力了。
但他能忍心用出來的方法卻都沒有任何用處。
道德下限約等於無的呂不韋還有方法改變局勢,但他卻又沒辦法把那些法子用在嬴政身上。
嬴成蟜輕聲一歎“本君懂你。”
“滅韓一戰後,本君數月難眠。”
“每晚一閉眼本君就能看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殘肢斷臂站起身來,對著本君悲鳴、哀嚎、索命!”
“本君不喜戰爭,本君更不喜殺伐。”
“本君平生所愛,不過遊山玩水、溪邊垂釣、暢享美味!”
薑讚等人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有些古怪。
你覺得這話我們信不信?
呂不韋的目光也轉向嬴成蟜。
這話,他是信的。
嬴成蟜對待黔首的態度可謂異類,一個真正把黔首也當成人來看待的權貴不可能是個嗜殺之人!
滿飲爵中酒,嬴成蟜蕭瑟的笑了笑“本君厭惡戰爭、渴望和平。”
“但既然王兄已經決定了現階段大秦的目標是一統天下,那我等就理應配合。”
“本君唯一能做的就是為王出征,以本君之能,用更加殘酷慘烈的戰爭為天下儘早換來和平!”
“用鬥爭換和平,用大亂換大治,用嚴刑峻法換寬政緩刑。”
“在這一點上,文信侯不如本君。”
呂不韋看向嬴成蟜,聲音複雜的說“若你我還同殿為臣,本侯當訐長安君為曲意逢迎之佞臣!”
按照《呂氏春秋》的思想,臣子應該直言上諫,告訴君王這是錯的。
而不是明知君王是錯的,還助紂為虐!
嬴成蟜笑了笑“但本君不隻是臣子,本君更是大王之弟。”
“文信侯也不隻是臣子,更是大王仲父。”
“王兄這輩子很苦,他能信任的人不多。”
“且王兄選擇的路固然艱難又危險,但那並不是錯的!”
“若伱我都不助王兄,王兄又還能信誰?”
嬴成蟜可以馬放南山,自己跑去釣魚。
呂不韋也大可飲鴆自儘,去開始一場新的冒險。
但嬴政怎麼辦?
大秦怎麼辦?
呂不韋沉默許久之後,終於緩聲開口“僅僅隻有一套治天下的理論,遠不夠挽救未來大秦之傾。”
“想要將忠、孝、禮等新的治國思想融入民眾內心,至少需要數十載時間。”
“本侯所思非一朝一夕便可竟功之舉,也並非隨時可用的應急之策。”
“唯有於現下便開始構築根基,未來大王欲用本侯之策時方才有米可炊。”
“然而誠如長安君所言,本侯已被罷相,不該再對大秦施加任何影響。”
呂不韋已經動搖了。
他相信嬴成蟜能看得出自己求死之心已不堅決,也願意收斂鋒芒,不再影響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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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需要嬴成蟜給他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