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小乞丐困惑了。
一塊走動的金子,真的會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嗎
何況能在死水一潭的蒼石城裡掀起驚濤駭浪、稱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卻宋回涯這種毀譽參半的舉世梟雄,還有幾個
可是宋回涯的語氣太平淡,小乞丐一時難以分辨她話中的深意,以為是自己猜錯,側過了身,惴惴不安地問“你大俠,您認識一個叫宋回涯的人嗎”
宋回涯的五臟六腑如同在經曆火燒,血液仿佛快被蒸乾了,大腦處於一片混沌。與她講話時,思緒飄散遊離,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顧不上考慮太多。
聽她這樣問,才明白過來,哦,原來自己是彆人的洪福。
她自嘲一笑,渙散的目光稍稍凝結,又一點點暗沉,在寂靜中晦澀湧動。拇指按在劍身的刻字上,沿著輪廓來回摩挲,有種難言的,自骨髓深處滲透出的恐懼。
她隻知道自己殺過人。
殺過許多人。
卻不想連街邊一個不學無術的小乞丐都曾聽過她的惡名。
她不怕險象環生、窮途末路,但真怕自己有一身還不清的血債,罪行累累,無地自容。
怕到她錯以為自己正站在一片蒼茫無垠的崖頂上,前後左右儘是深淵,無論她低頭還是舉目,四麵皆是堆積成山的屍骸,他們一具具從骨堆裡爬出,拽著她的腳踝,要拉著她一起摔個粉身碎骨。
宋回涯猛地打了個寒顫,從那短暫的幻象中驚醒,宛若在陰陽兩界中走了一遭。那殘留的惶恐反倒將她亂麻不堪的雜緒都壓了下去,腦海中一片罕見的清明。
她隨手用食指擦了把冷汗,將糊在額頭上的碎發掃開,不動聲色地詢問“你認識她”
小乞丐還不解她為何長久沉默,當即驚呼道“那樣的大人物我怎麼可能認識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回涯白白在千尺峭峰上墜過一回,聞言氣笑了“那你提她做什麼”
“我在城裡聽到的。”小乞丐絲毫未覺她的惱怒,“街上外來的江湖人都在說。”
她身體前傾,兩手合在嘴邊,壓著嗓子故弄玄虛地道“你知道她為什麼如此值錢嗎不僅值錢,還值一個大將軍”
宋回涯皺眉,覺得她在鬼扯,問“為什麼”
小乞丐故作高深,模糊不清地說“因為她殺的人多吧。”
“哦”宋回涯捧場地表示了下詫異“有多少”
小乞丐一板一眼地道“她殺一個胡人,就要殺一個漢人。”
宋回涯“”
小乞丐張開手指示意“江湖裡每死十個人,有九個都是她殺的。”
宋回涯“”
小乞丐聽她啞然語塞,以為吃癟,縱然看不見她表情也很是得意,躺在地上大笑著道“我胡說的哈哈哈”
宋回涯手指按在劍柄上,強忍著沒有出鞘。
小乞丐笑了一陣,也是乖覺,不等宋回涯出手教訓,便扯著長音連連告錯求饒。然後將今日酒館裡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她記性好,雖說有些文縐縐的詞完全聽不懂,“那什麼”、“那什麼”地漏過了講,可惟妙惟肖得也能傳達出個七八分。
當宋回涯聽到年輕劍客在眾人矚目中曆數她的功績時,心底冒出的也是同一個想法,不讚同地說“矜功伐善。”
小乞丐一個字都不懂,掏了掏耳朵問“什麼意思啊”
宋回涯思索了下,翻出個簡單的詞“愛慕虛名。”
“那幫人的話,能信個三分就不錯了。誰當真誰是傻子。好壞都一樣。”
小乞丐沒有正形地坐著,兩手握住紅腫的腳丫,一麵說,一麵彎腰朝腳上哈氣。
“何況什麼虛名不虛名的切真做過的事情怎麼能叫虛你們江湖人打生打死,不就是為了搏一個好聽的名頭嗎為了當得起大俠這兩個字,連命都能送了。雖然我覺著這不是什麼正常人能乾的事,可憑什麼同樣的規矩,到了宋回涯那裡,就隻準有人罵,不準有人誇了”
她說著頓了頓,才想起來問“你剛才是說宋回涯,還是那謝什麼的老東西”
宋回涯感覺自己被道理糊了一臉,也是愣住了,眉梢輕挑,更好奇道“你不喜歡那個謝仲初”
“他是個大好人哩”小乞丐嘴上這樣說,態度卻是很鄙夷。
宋回涯驚然發覺自己其實不那麼懂這個小孩兒,甚至還因無知生出些許自慚形穢,虛心請教道“為什麼”
小乞丐“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誰要是在背地裡罵我,我恨不能一口唾沫釘死他除了一種人,我懶得跟他發脾氣。”
宋回涯了然“死人”
“對咯”小乞丐拍打著腳上的泥土,老氣橫秋地說,“他根本不是在與人講道理,隻是在告訴所有人,他是個大善人。我要有他的地位,我比他還能說。我能把自己誇出朵花兒來不像那個宋回涯,三歲小兒不信的鬼話可以滿街地傳,有人冒出來說她一句好,便被整間酒館的客人叫罵著打。你看看,連你聽了一兩句,都說她是愛慕虛名。”
她抬起頭,管不住自己的嘴,順道著罵了對麵的人一句“你讀書讀傻了吧”
宋回涯的臉陷在濃重的陰影裡,身形板正,一動不動。小乞丐聽她深深吸了口氣,而後低聲喚道“小雀兒啊”
小乞丐心虛,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支吾著道“我錯了。我不是說你。大俠您聰明得很,我沒念過書,說的都是很很什麼鄙很卑鄙的話。我怎麼能有你們大人”
“不”宋回涯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你說得很對”
小乞丐“”
宋回涯忍不住又誇道“小雀兒,雖然你隻活了彆人指甲蓋那麼長,可比有些人活一輩子都明白。”
小乞丐受寵若驚,懵道“謝謝謝您”
宋回涯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開心事,斷斷續續地悶聲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