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魚鉤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釣上。宋回涯自己坐起身來,揮開師伯,往勾子上重新掛了半截蚯蚓,甩進湖中。
宋誓成兩手揣進袖口,眼尾斜瞄著她,意味深長地道“井底之蛙仰頭看天,覺得天不過井口之高,便以為登天容易。即便是出了井,站在池邊,看著波光粼粼,也不知道池塘深淺。”
“我知道好人難做,可是,我為何要去做世人稱頌的大好人”宋回涯不屑一顧道,“當年我在城門前給那幫狗賊下跪的時候,我就明白,在這世上,道理不管用,尊嚴也不管用,仁善更是微賤,如山間流螢,天明即滅。隻有我劍術夠好,我才是勇者懷仁,君子行義。”
宋誓成重重拍了下大腿,表情誇張地道“好我不留山真是收了一個天下間最憤世嫉俗的弟子隻不過,你這樣深的戾氣,坐在河邊,連魚都不願意搭理你,更妄論仗劍江湖了。我怕你一輩子出不了不留山,去行你的君子義。”
他話音剛落,湖麵上的浮漂便往下沉了沉,宋回涯趕忙起身,魚兒隨她拖拽躍出水麵,咬著鐵鉤在空中奮力掙紮。
宋回涯開懷笑道“沒關係,老天爺還是喜歡我的。”
宋誓成很不是滋味地道“那是因為這湖裡的魚太笨,整日光知道吃吃吃,不信你換個地方試試。”
宋回涯兩耳不聞,將魚放進草簍子裡,神采飛揚地挑挑眉峰。
宋誓成氣勢大幅跌落,不甘示弱,又說道“以後我收徒弟,一定不收你這樣的。我要收一位溫厚大氣,謙卑有禮,喜歡念書,不喜歡習武的弟子。”
宋回涯不客氣地拆台“那你收個屁。你會念書嗎”
宋誓成繼續暢想描繪“然後我便帶著你二人一塊兒出去。凡有人問,我就告訴他們,文質彬彬的這位,是我的徒弟。你嘛,其實是我小妹的徒弟,隻是托我代為管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教化之功便會傳遍武林。”
宋回涯瞥他一眼,彎腰收拾了釣具,往邊上走去。
宋誓成意猶未儘地喊“乾嘛啊哪裡去”
宋回涯憤怒道“走開不屑與你釣魚”
她換了個位置,整理東西時,不期然發現遠處樹影後站了個人。一身青衣,悄無聲息,抱著劍不知旁觀了多久。
宋回涯壓低鬥笠,盤腿坐下,隻當沒有看見。
那目光一直追著她,寒暑更迭。
不留山上青峰隱隱,白雲閒閒。一到春日,野花遍山紅豔,四處一派秀麗風情。
宋回涯十二歲這一年,已習慣在山頭上躥下跳,儼然成了獨霸一方的猴王。春分這日,宋惜微忽然將她叫到屋內,同她說,要帶她去茂衡山拜師祖。
自宋回涯入山門起,山中常有外人前來走動,或請師父指點武學,或入後山采掘珍貴藥材。
宋回涯與他們淺淺打過幾次照麵。因來人總是對她白眼相看,她自然也懶得熱情相迎,兩兩生厭,彼此未多交談一句。
是以宋回涯隻知他們是茂衡門的弟子,多餘的一概不曉。
分明是彆派弟子,因著宋惜微縱容,來了不留山依舊是吆五喝六的無賴派頭,惹得群情激憤,叫山下百姓們將宋回涯這猢猻都生生看順了眼。
宋回涯深以為恥不過是幫廢物,幾年裡扒拉不出一個能打的東西。除卻擅長打秋風,唯有眼睛長得高人一等,生在天靈蓋上。被與他們相提並論,縱然遠勝,也無異於是種羞辱。
偏偏宋惜微極其喜歡這群橫著走路的螃蟹精,每每教習結束,都會和顏悅色地誇讚一句“秀外慧中”,叫這四個字在宋回涯這裡有了第二種寫法“一無是處”。
於是宋回涯聽見茂衡門便不由黑了臉,好比大冬天的一腳踩進臭泥坑裡,晦氣到頭了。陰陽怪氣地道“不留山還要借茂衡門的師祖來拜啊後山那麼多墳塚,卻要去彆人的地頭,難道是欺負咱們山上缺個牌匾”
宋惜微聽得不悅,耐著性子解釋說“不留山與茂衡門淵源頗深,二十年前不留山其實隻是茂衡門名下的一座山頭。後因種種緣由,開山另立,各行其事。”
宋回涯在山下隱約聽過兩耳朵,當即了然,嘴快說道“我知道,貪生怕死的留在茂衡門,舍生取義的入我不留山。”
宋惜微麵色一肅,厲聲高喝“宋回涯”
宋回涯見她發怒,無所用心地一聳肩,賠笑道“我又不會當著茂衡門的麵講。師父不高興,我不提就是了。”
宋惜微眉頭輕皺,愁容難消,綿著睫毛安靜片刻,又細細與她說明“依循舊例,入山之後,會有一場同門弟子間的考校。你亦不必太過憂心,所謂考校不過點到即止,過後師長會贈禮祝賀,若他們訓誡幾句,你切勿頂嘴。”
“還有禮物收”宋回涯一本正經地說,“師父您看輕我了,即便沒有好處,我也懂尊師重道,斷不會給您丟臉的。”
宋回涯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什麼都沒收拾,隻當是放風遊曆。
兩座山門相隔甚近,可論說排場規模,卻是有霄壤之彆。
宋回涯跟著師父上山,途中所見是一片繁茂之象,門丁興旺,絡繹不絕,倒是有幾分理解他們狂悖的底氣來自哪裡。
師伯見她看得入神,大掌按在她腦袋上,擰著她的頭晃了晃,揶揄問“怎麼,羨慕啊”
宋回涯煩躁將他爪子揮開,忍著一連串的臟話道“我羨慕什麼海中巨鯨還要羨慕小魚小蝦”
宋誓成扯著小妹衣袖戲謔道“你這徒弟拐不跑。聽聽,開口就是要驅長鯨吞百川的,尋常人管她這樣的叫瘋子。究竟是誰教她這麼大的口氣”
宋惜微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加快步伐。
師伯又轉來同宋回涯告狀“看看你師父這是什麼態度沒大沒小”
幾人吵吵鬨鬨進了演武場,宋回涯聽著吩咐,混入年輕弟子的隊列中。
正午太陽亮得刺眼,宋回涯站在人群後排,對著一排排烏黑的後腦勺,連
台上有幾人都看不真切。意興闌珊,乾脆找了處樹蔭坐下休息。
半夢半醒之際,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才帶著倦意磨磨蹭蹭地起身,穿過人群走上比武台。
上首老者指了個比宋回涯高出半人的少年出列。
宋回涯昏昏欲睡,聽見四下響起陣陣議論的嘈雜,稍稍精神了些。先是扭頭去看師父,對方無波無瀾,不露聲色。又轉向去看師伯,那個平日裡和風細雨的男人,此時難得擺出與宋惜微一般嚴正的神色,與她對上視線,才有所緩和。
宋回涯心中大抵有數,從一旁的兵器架上隨意取下把長劍,不管是否趁手,挽了個劍花,直指對麵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觀樣貌起碼比她大了五歲,打的該是恃強淩弱的主意。厚著臉皮站上了台,又缺一份自知之明。白長了副好骨架,沒點武學的悟性,劍也不會好好握。
想是平日與同門對招都是慣用右手,宋回涯冷不丁給他來一個左手劍,即便隻是最過平實的招式,亦將他打得暈頭轉向,手忙腳亂,擋不住十招便做捉襟見肘,敗下陣去。
贏得不費吹灰之力。
周遭一片錯愣的抽氣聲。少年像是也被嚇傻了,癡呆地望著被打脫兵器的右手,躺在地上半晌不動。仿佛她能得勝,是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宋回涯環顧一圈,隻覺乏味,也不怎麼期待所謂的賀禮了,念及姑且答應過宋惜微的承諾,表現得極為寬容,將人擊倒在地後,不曾奚落半句,打著哈欠轉身離去。
她展現出此等雅量,怎奈對方不懂珍惜。
趴在地上的少年挪動了下,低著頭,佯裝去擦臉上傷口,手腕下壓,趁宋回涯鬆懈時猛地一甩,自隱蔽袖口處打出數道暗器,側過身來,露出一張羞憤與不甘交加的癲狂麵容。
宋回涯聽見了暗器破空的爆鳴聲,倏然回頭,手中長劍驚起,震落電射而來的暗器銀針。
目光投向少年有恃無恐的臉,心中也隨之湧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唇角弧度一點點放大。劍鋒斜轉,帶著浩蕩殺機朝少年咽喉刺去。
宋惜微站得近,眼角肌肉抽搐,身形一閃,轉瞬騰挪至宋回涯身前,兩指帶著寸勁按在劍身上。
隻聽得一聲剛脆的碎響,劍刃登時斷作兩截,閃著奪目的銀光崩裂開來。
座上老者表情驚變,在宋惜微動手之時震怒咒罵一句“該死”,一掌狠拍扶手,木屑紛飛中身形拔地而起,跟著殺去。
卻是直取宋回涯的命門,出手狠辣,不留生路。
宋惜微麵覆寒霜,眸光一下冷了下來,微側過身,左手運勁,跟著對上一掌。
宋回涯未看出門道,隻見老者連退兩步,才帶著堪稱失態的驚愕站穩腳步。宋惜微則定在原地,下垂的手輕輕捋過被晃亂的劍穗,再死死按住宋回涯的肩膀,將她扣在身側。
邊上的中年男子起身叱責aaado小雜種來看完整章節”
他眸光怨憤,出口惡毒,指著宋回涯毫無顧忌地大罵“好一個殺坯從哪個山溝
裡爬出來野骨頭,如此不服管教,人前竟也敢放肆行凶你師父沒有教過你什麼是禮義孝悌嗎”
他說話時餘光似有似無地落在宋惜微身上,想是忍耐了多時,才終於借著這機會指桑罵槐,將憋在心中多時的真意說出口來。
一時激動得臉色漲紅,渾身顫抖,轉過身高呼道“門主,決計是這小猢猻出手太重在先,才逼得弟子萬不得已,垂死反擊,僅是如此,她就要當著你我的麵殺人小小年紀戾氣如此深重,以招式狠辣勝之不武,可謂陰毒我茂衡門從未出過如此敗類門主你定要好好教訓這沒教養的小東”
“啪”
宋誓成忍無可忍,一劍鞘抽在他的臉上,抽得那賊匹夫腳下不穩,暈暈乎乎轉了兩圈,跌回座椅,才被身後弟子驚恐扶住。
宋誓成怒極反笑道“我不留山出來的人,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提教養”
他咬著牙關罵完,深吸口氣,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姿態,自己主動打起圓場來“大人不懂事,小孩兒更不懂事,教訓過兩句,就此作罷,莫在自家人間生了嫌隙。”
數人翻臉發難,又袖手輒止,皆發生在片刻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