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聽宋回涯出言不遜,守在門邊的一江湖客立即按著刀喝道“你敢”
他抬起手,半擋在張太守跟前,後麵幾句狠話尚含在嘴裡,宋回涯腳下一動,已欺身而上。
那刀客反應很是機敏,當即往邊上一跳,讓出路來。臨了不忘送張太守一掌,以餘勁將人推遠。腳步急撤中轉了個身,藏到人群背後,緊貼住牆麵。
好似一條滑不溜秋的魚,逃跑與嘴上的功夫俱是十成十地頂尖。
張太守正盯著她,見她動作瞳孔驟然收縮。可官位坐久了,手腳有些跟不上腦子,笨拙地滯在原地,叫那刀客當胸拍了一記。人不受控地朝後倒去時,宋回涯又已迫近,像在掃什麼擋路石,橫過劍鞘順手揮去。
張太守兩腳離地倒飛而起,縱然身後有人替他緩下衝勢,還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個兩腳朝天。
周圍陡然吵得跟炸開鍋一般,張太守渾身氣血翻湧,半晌難以起身,聽不清眾人在叫嚷什麼。
手臂在空中揮舞了下,隻想抓著謝氏一族的人問問不是說年高德劭、眾望所歸,宋回涯懾於眾怒斷不敢輕舉妄動的嗎
怎麼連朝廷高官都眼睛不眨地就打
宋回涯不曾多看一眼,長劍作刀,劈開麵前阻礙,打得虎虎生風,步法又詭譎,飄逸挪閃,趁著諸人慌亂一下子闖過防守,暢通無阻地來到停放棺柩的廳堂。
眾人都以為她隻是嘴上快活兩句,還有的廢話好扯,哪曉得她說打便真的打,出手如此霸道。
怔愣數息,待看不見宋回涯的身影了,才反應過來,不知誰人帶的頭,俱是往謝府裡衝去。
一時間那寬敞高闊的朱門也顯得狹窄了。
眾人本就不辨敵我,看誰都覺得是對方的走狗,這一衝撞,更是乾柴上潑了盆熱油,火花四濺,還沒打起來,已亂得烏煙瘴氣。
叫罵聲排山倒海地響起,被攔在後排的看客心切地想往前擠,情急下抬起頭,才發現除卻走門,還可以翻牆。
當下各顯神通,踏著輕功從圍牆往裡翻去。
謝氏家主見宋回涯如入無人之境般地橫衝而去,暴怒厲吼道“宋回涯”
他急於阻攔,可身後人潮推攘,他剛邁開步,不知被什麼人踩中鞋子,腳下一絆,狼狽跌倒在地。
好懸邊上武者及時將他扶起,才沒被後方的人群踩踏。
饒是如此,男人素色的衣衫上也多出了幾個黑色的臟腳印,頭上孝帽跟著不知所蹤。人還沒站穩,又暈頭暈腦地被推著往前走,想低頭找找遺失的孝帽,隻看見一雙雙腳踩在上麵,還煞嫌礙事地將它往後踢去。
謝氏家主拍著腿悲嚎兩聲,哀痛的喊話全淹沒在了這群江湖人對彼此的破罵聲中。暫且顧不上這些瑣碎,單手按著鬆散的發冠,繼續朝著宋回涯追趕。
嚴鶴儀見武林眾人一窩蜂地湧進謝宅,梁洗反倒按捺住了巋然不動,還趴在窗戶邊上,對著一乾烏
壓壓的人頭不明所以地看,好氣又好笑,抬腳將人踹了下去。
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梁洗猝不及防,撲騰了下雙臂,險些拿臉投地。在空中猛一擰身,控製住重心,這才避免砸在川流似的人群上。腳底踩著不知哪位仁兄的肩膀,頂著一乾對祖宗的親密問候,朝前跑了兩步,提氣一躍,騰身攀住牆頭,跟著翻了進去。
嚴鶴儀彎腰撈起宋知怯,回到窗戶邊,本也想跳,瞅了下高度,閉著眼睛往後一仰,自覺改往正門的方向走。
剛打開門,想起宋回涯曾帶著這徒弟大搖大晃地在世人眼前晃過一圈,不定會被認出,又快步從床上扯過一件外袍裹在這孩子的身上,夾著腋下,沿著樓梯快步跑去。
飛奔至客棧大堂,嚴鶴儀腳步稍頓,從佇立在門口的看客中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嚴鶴儀高聲叫道“周神醫”
老儒生回頭,見到是他,正要心虛地彆開視線,又看見被他帶著的宋知怯,渾濁雙目中綻出一抹精光,雙手抖了抖,激動問道“怎麼是你這個小娃兒你不是在蒼石城嗎”
嚴鶴儀沉痛控訴道“周神醫你騙我好苦啊我對你深信不疑,你卻賣我一張假畫像,坑了我三百兩還叫我險些顏麵儘失那畫裡眼睛鼻子有哪處像宋回涯”
老儒生指著宋知怯吹胡子瞪眼道“你這丫頭,不是北屠收養的孫女兒嗎一轉眼就跑不見了我還當你是被那小子給偷偷打死了。感情你全是在騙老夫啊”
宋知怯微張著嘴,心說怎麼會這麼倒黴
騙子苦主齊聚一堂了。
豈料更倒黴的事情還在後頭。
嚴鶴儀徑直將她往周神醫懷裡一塞,不容分說地道“周神醫,你幫忙照看她幾日,當是賠我那三百兩,我去湊個熱鬨。你這郎中就彆往渾水裡頭趟了過幾日我來接人,說好了啊”
老儒生下意識伸手接了過來,與宋知怯大眼瞪小眼,過了會兒才倒抽一口涼氣,對著早已不見了背影的人群喊道“嚴家小子,你給我滾回來你見過誰這麼隨處亂扔麻煩的”
宋知怯扭動著身體,咋咋呼呼地喊“快跑啊阿翁”
老儒生一個頭兩個大“跑哪去啊你這鬼丫頭快彆動啦老夫一把年紀,折騰不起”
宋回涯輕盈落地,快步走進大廳。
四下的誦經聲更響亮了些。
一眾僧人閉目坐在蒲團上,旁若無人地念誦,謝家老小身披孝衣抱在一起,隨她靠近慘叫著往角落縮去。
地麵撒著一片黑色的紙灰,空氣中充斥著嗆人的煙味。
宋回涯站在木棺前,就要掀開裹在屍體外麵的布帛,一雙布滿皺紋的手猛地從旁伸出,將她擋了下來。
宋回涯頭也不抬,反手以劍鞘刺去。
那老和尚僧袍一甩,將她長劍甩開,另一手手腕翻轉,四兩撥千斤地推去一掌,想將宋回涯擊退。宋回涯迅速避開,按住
他的手臂往下壓去,將他的掌風推向棺木中的人。
二人眼花繚亂地過了數招,一時難見分曉。最後宋回涯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僧人則抓住她的劍鞘,場麵僵持下來。
宋回涯斜眼睨去,嘲弄道“大師,不留在廟裡好好普度你佛的眾生,也來沾謝仲初的晦氣他許了什麼好處這場法事,值多少香火”
老僧輕念一句“阿彌陀佛”,低著頭道“當年謝老門主要殺你,老衲為你尋藥,不曾收過你的好處。如今宋施主要對著具屍體報不解之仇,老衲前來阻攔,亦不曾收過他的好處。老衲隻想討個理由。”
宋回涯聞言眸光閃爍,思索片刻未得結果,但麵色緩和不少,手上力道也輕了稍許,說道“大師既然說了是不解之仇,那還需要什麼理由何況,又不是我殺了他,我隻想看看,這棺材裡躺著的,究竟是人是鬼”
老僧搖頭道“宋施主,你字字斥訴謝老門主為人虛偽,兩麵三刀,他之過錯,老衲今日不言。大梁國弱勢微,世風漸墮,你行過萬裡,自有見聞,老衲亦不多說。若真要論其功過,不說大拯橫流,一平災禍,起碼華陽城的百姓,確是受謝家照拂,才在這命比紙薄的亂世,得以豐食安居,免受欺淩。
“謝老門主如今身死燈滅,無論棺木中所躺是為何人,落土之後,皆為亡者。還望宋施主能看在城外十幾萬百姓的麵上,留謝家一個門麵。”
宋回涯了然笑道“你也懷疑這裡麵躺著的,根本不是謝仲初可你不敢看這名字或許從此真的死了,但你們不還是要幫謝家守著他的燈嗎怎麼能叫人死燈滅”
老僧不回答,隻又輕輕搖了搖頭。
宋回涯大感荒唐地狂笑兩聲,點頭道“是啊,他很重要,謀得權柄在手,是個站在山巔,拂袖一揮便能庇得萬千百姓的大人物,後世子孫數代都能在他的蔭蔽下吹噓他的大功業,所以不幸被他這聖人踩在腳底的螻蟻就不重要了。可是怎麼大梁多少百姓活在水深火熱裡,勞如牛馬,馱著血汗送到他們手上,才叫他們能分出一點恩澤,灑給華陽城的百姓。隻謝仲初救過那些人算得上一條命,其餘的人都隻配做那螻蟻了”
宋回涯冷聲道“你總不能殺了螻蟻,還叫螻蟻不能怨恨。恰巧,我就是天地間不起眼的螻蟻之一”
她抬腳往棺木踢去,老僧運勁,騰出一手抓住棺身。宋回涯趁勢一掌拍下,二人的內勁震得不遠處那木桌上的香爐跟著搖搖欲晃。
廊外東風忽起,眾人衣袍獵獵,伴著雜亂的腳步,與漸高的誦吟,隨高懸著的白燈劇烈飄蕩。
長香上未滅的火光燃起如塵霧的白煙,老僧悶哼一聲,緊抿的唇間溢出一口鮮血。
宋回涯說“得罪了”
到底是年事已高,老僧與她比拚片刻,難以支撐,手臂肌肉不住顫動,手背上的青筋跟著猙獰外凸,那棺木還是一寸寸往外推去。
他抬眼看向宋回涯,發黃的眼白中爬出條條血絲。宋回涯寸步不讓,隻聽得一聲巨響,木
板在二人手中四裂紛飛。
老僧受內息衝湧反噬,後退數步,勉強站穩身形。一手按在木桌上,險些撞翻了香爐,趕忙回身,兩手將東西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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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探手抓住一角布帛,朝空中甩去,一具屍體旋飛著摔了出來,落在地上。
屍體擺放多日,已經變色。骨架上覆著一層蠟黃的皮,隻能看得出死者生前極為削瘦。
尖叫聲四起,蓋過了那未曾停歇的超度聲。
謝氏家主跑來時正好看見這一幕,目眥欲裂,跪在地上,淒厲吼道“父親”
老僧上前彎腰,拾起布帛,重新將屍體收斂。就地坐下,跟著兩手合十,低頭默念經文。
宋回涯對謝仲初印象不深,隻在蒼石城裡不遠不近地掃過幾眼,後在記憶中朦朦朧朧地記起過他十多年前的樣貌。
但在翻出這具屍體後,親眼看過,才忽然記起個關鍵的問題來她認不出。
謝仲初又不是她親爹,就算是她親爹的屍首擺在麵前,她也未必認得。
謝氏家主踉踉蹌蹌地跑過來,跟著一旁的家眷,兩手顫抖地將屍體抱到一旁的長椅上,扭過頭,涕泗橫流地叱責道“宋回涯你這魔頭,我父死了你都不放過,如此折辱他的遺體,你才滿意嗎”
宋回涯眉梢微動,執劍上前,麵不改色地道“謝仲初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認得這個人是誰”
謝氏家主哭聲一滯,被她這斬釘截鐵的態度唬住,表情有短暫地僵硬,隨即才大聲嘶吼著,癲狂似地撲上前去,罵道“你胡說除了我父親還能是誰”
趕來的群雄未能看清屍首。縱是看清,對謝仲初熟稔者也隻寥寥無幾。聽著宋回涯這樣一說,心中已是信了八成,便對著身後不停詢問的好漢們傳話道
“棺材裡的當真不是謝仲初”
“謝仲初假死隻是怕了宋回涯”
“怎麼可能那樣的笑話三歲小兒都不信,還能是真的”
“謝謙光哭得如此情真意切,竟是在哭彆人的爹謝仲初究竟有幾個好兒子”
有人乾脆肆意大笑,譏諷道“不愧是他們謝家人,連死都擺在戲台上真是叫我等開了眼界”
“若是宋回涯今日不來揭開這秘密,他謝仲初過個幾年,是不是還要來一場神仙點化、死而複生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