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逢君拾光彩_回涯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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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逢君拾光彩(1 / 2)

回涯!

宋回涯剛一抬手,那頭謝仲初便如驚弓之鳥落荒而逃了。

他該是對此地機關稍有了解,腳下施展輕功,似是不敢點地,多在兩側牆壁之間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著風聲遁入暗處,活像隻在幽深洞穴裡左右低飛的蝙蝠。

宋回涯聽著身後傳來的悶聲,手指敲了敲刀鞘,終是沒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聳動著肩膀,怪聲大笑道“那些財寶,能換來什麼呢我不明白。世人橫戈換白頭,最後不都是荒塚枯骨,難道埋在金山銀堆下,能多活一輩子嗎”

他捂著胸口,麵上迅速泛起一種了無生氣的青白,渾身顫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頭,軟綿綿地縮成一團,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撐了下,整條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來,撐不起身體的重量。額頭無力貼著手背,眼淚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視線中放大著那洇濕的一團水漬,聲音小得隻他一人能聽見。

“一紙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圖求、作為,湊不滿一張紙。觸目驚心的,皆不過錢、權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著諸多人的影子,迷離交錯。許多譏誚的話到了嘴邊,最後還是沒能出口。如他身體裡的五臟六腑,正經曆一次次的刀削,一動作便疼得他幾乎失去理智。

到後麵腦子全然空了,僅剩下一個念頭在不停地打轉,充作他絕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騙他的,隻是騙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頸處的經脈,幾次沒能把到他的脈搏,對他現下這狀況束手無策,心驚下將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頭,在他耳邊頻頻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爾能睜開眼,眼睛裡死氣沉沉,聽著她呼喚,瞳孔微微轉動,下意識地尋找著高處光源,才好似從陰間一點點勾回魂魄。

宋回涯見他清醒過來,鬆開手忙聲問“你身上有沒有藥”

付有言搖頭,長發被汗水打濕,一縷縷地黏在脖頸上,那水霧迷蒙的眼睛,一會兒在看她,一會兒又飄遠,朦朦朧朧的,仿佛還陷在疼痛產生的幻覺裡。

宋回涯用衣袖給他擦了擦臉,見他這般病症來勢凶猛,才意識到他先前所說並無誇大。

付麗娘守在這木寅山莊,不過是一日日等著兒子死期將至,這般將人懸在梁上千刀萬剮的滋味,難怪聽付有言說一句“死”,人就要瘋魔了。

宋回涯走到閉合的石門前,抬手叩了叩,斟酌著道“夫人,你若還在,但請出來一見,小郎君生病了。”

她頓了頓,又道“母子間哪有那般重的隔閡,不過是一場誤會。我現下去追謝仲初,你可以出來將他帶走醫治,我不會阻攔,亦不會以此要挾。”

裡麵無人說話,隻她一人在自言自語。

宋回涯踱了兩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過都是違心之話。如夫人所說,付儘青春,來換金銀俗物,能有何用不過

是不甘心罷了。夫人不必因我與小郎君置氣。血緣至親,數十載朝夕相伴,豈能一言割斷,還請出來一敘。”

對麵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門前躊躇不定,摸不準付麗娘是否還在,不敢輕易離去。那邊付有言虛弱出聲,說道不用了aheiahei”

那一陣毒發該是過去,他已能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此刻靠坐在牆邊,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過去將他扶正,見他麵色好上許多,跟著在他身邊坐下,讓他靠著,解了兵器放在身側,說“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時偏執。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聽見她的話,呼吸慢慢平順,情緒沒有先前那般激動了,隻放在腿上的雙手還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他歪過頭,輕聲問“我與你也才第一回見麵。先前那石板坍塌,你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頭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麵了。”

宋回涯理所當然地道“我答應過你,要帶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問“承諾那麼重要嗎”

宋回涯悠然道“承諾不一定重要,但是無愧於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說“其實我不值得的。誰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隨手從地上撈起兩枚石子,在手上拋玩。許是失了準頭,有一粒就那麼扔在了付有言的臉上。

他下意識閉上眼睛,等著石子滾落在地,才重新睜開,轉頭看見宋回涯手心裡還剩下的一顆,知道自己再說錯什麼話,腦門還要吃一記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風浪裡打轉的愁情,好像真隨石頭兒滾地的清聲,慢慢滾遠了。

付有言問“你與謝仲初血海深仇,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經關門打狗,殺他是早晚的事,不急這一時。”宋回涯風輕雲淡道,“我又不是閻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來,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說“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舊,隨口跟了一句“我師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詫異。

宋回涯說“自然猜到了。否則你乾嘛跟塊狗皮膏藥一樣一直粘著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說“入口處的那塊名牌,還是我給她掛的。凡是從山莊出去的人,都會在山門下掛一塊名牌,那也是入門的鑰匙。但其實,沒有幾個真是木寅山莊的人,也再不會回來的。”

與宋回涯靜靜坐著,說些推心置腹的話,給付有言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

他動了一下,曲起膝蓋,握住自己發顫的手腕,透過暗紅的火光,看見了空氣裡飄散的浮塵。

宋回涯問“她同你說過什麼”

付有言搖了搖頭,回道“其實她沒與我說什麼。彼時我年少,她與我說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過你。猜到你會來。

”付有言說,“卻期望你不要來。”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說著些沒什麼意義的話“可我還是來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靜,塵世的擾攘汾濁似乎都遠離了。

有那麼一瞬,付有言希望這世界就這麼沉澱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煩惱。

可一眨眼,又在幽靜的火光中夢醒過來。心底好像有道無名的聲音在催著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門,忽而間有了些明悟,心頭一片慘痛。

他定定凝視了許久,才收回目光,扶著牆麵站起身,說“走吧,我帶你去追謝仲初。”

等那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靠在石牆背後的付麗娘方僵硬地動了一下。低垂的麵龐晦澀深沉,看不出情緒,手中的燈隨步伐晃動,一路走進一間石室。

室內點著排排的燭火,在地麵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攢動。

付麗娘將燈放在中間的石桌上,傷痛倦極坐在無人的室內。

蠟油滴滴垂淚,空氣裡充溢著燃燒後的枯朽的氣味。

她拿起桌上一個新製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複複地擦拭著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溝壑處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後鬆開手,嶄新的木牌邊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麗娘抬起臉,不知在與誰說話,狠絕道“他要死,就讓他去死好了。反正他也從不曾想過,我能不能活。”

她一垂眸,到底沒忍住,眼淚滾滾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聲音也低了下去,淒哀傷懷地道“反正他在我心裡,早已死過千百回了。”

付麗娘將木牌上的水漬擦去,彆過臉,在牆邊的光影重疊處,依稀看見個人影坐在對麵,目光澄澈,表情淡靜地看著她。

付麗娘與那人隔著回憶對上視線,猶如被踩中痛腳,尖聲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麼都叫你料到了,可憑什麼你就是對的”

“宋惜微,你死得乾脆,可是你好狠啊”付麗娘臉上擠出個猙獰的笑,指著那不存在的虛影控訴道,“你夠狠臨死也要來誅我母子的心腸如今隨你的願了都隨你願了你滿意了嗎”

她站起身,抬手揮向那執念中的虛妄人影。

寬袖撲滅了幾根蠟燭,白煙從暗去的燭芯上冉冉升起。付麗娘腳步虛浮地靠在牆邊,懷中死死抱住那木製的牌位,宛如當年抱著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熱風在耳邊呼嘯,肖似極遠處傳來的潮水漲落。

掩埋在迷雨煙雲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麗娘浮浮沉沉的思緒中冒了出來。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條倒瀉的長河。

雨水中竹影斑駁,廊中撐傘走動的人影更像是遊動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麗娘推開房門,雨水的潮氣裹挾著血液的腥味頃刻飄了過來。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麗娘手心扣著暗器,震怒道

“你把我兒子放開”

宋惜微手臂環過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虛貼著他的脖頸,左手指了指,示意付麗娘先坐。

付麗娘反身關上房門,緩步走到屋中,沉沉幾個呼吸,按捺著怒火道“你重傷至此,就算逼我幫你,你也逃不過。殺他有何用”

宋惜微說“所以我不想殺他,隻是閒著沒事,找你說說話。坐。”

付麗娘直勾勾地瞪著她,視線偏斜,對上付有言無助的眼神,又強行忍住了凶橫的殺意,無害地笑了笑,溫聲安慰道“彆怕,娘在。”

她順著宋惜微所指,在圓凳上坐了下來。

宋惜微說“我聽周老怪提起過你。”

付麗娘剛坐下,又站起身。

宋惜微衣衫上是一片片滲透出的血漬。她一開口,那未止住的血又從傷處不斷流出。

分明日薄西山,連說話都氣力難繼,偏偏那神態還是一幅不痛不癢的從容,輕巧吐出三個字“何苦呢”

付麗娘嗤笑一聲,隻覺這般不知疾苦的人天真得可笑,又愚蠢得令人憎惡。

宋惜微說“你既求到周老怪的頭上,說明這世間已沒有能治你兒子病症的神醫。若是強求便有所得,嗬,世上哪還有那麼多憾事”

付麗娘表情崩裂,唯恐幼子聽見什麼,連聲說道“你在胡說什麼關你什麼事宋惜微,莫逼我動手”

“你來之前,我與他聊了兩句,說了點山下事。”宋惜微說,“你以為自己能瞞得過他,怎知不是他為讓你好過,佯裝無知”

付麗娘驚疑不定地看向幼子。少年被點了穴,說不出話,隻能低著頭,避開她的視線。

宋惜微用刀片挑高付有言的下巴,對他問道“你知道這座木寅山莊,斷送過多少條人命嗎街頭餓死一對白骨,都堆不出一錠黃金。”

付麗娘驚慌於要打斷她,罵道“宋惜微你牽連我兒子做什麼你同一個孩子說這些,難道沒有絲毫惻隱之心”

宋惜微麵不改色地說“聖人也說上善若水,可是萬裡驚濤,同樣是能殺人的。你不曾聽過水流湍急時的怒聲嗎我既死到臨頭,當然也得說兩句實話。我什麼都不說,他什麼都不懂,叫他安安穩穩地長成一個惡人嗎”

付麗娘恨聲道“命在你手裡,生死都由你定,你自然可以有資格說自己不怕死。可我兒還能有多少平靜日子你非要他活著也不痛快,來顯出你的仁義心了”

宋惜微蒼白著臉,溫聲細語地說“我怕死的。”

付麗娘愣了愣。

宋惜微重複了一遍“我也怕死。我有牽掛。”

“那你還問這些做什麼”付麗娘忍不住痛哭出來,“我兒若死,我便是茫茫無歸的一個人。你以為我就不恨嗎可是我能找誰報仇我誰也殺不了我隻是想他活,能有什麼錯”

宋惜微聽著她哭,臉上也有動容,歎說“鵬北海,鳳朝陽,難道你兒子就不能有自

己的路嗎”

付麗娘哭聲一窒,惡聲道“他根本沒的選何人給過他活路你宋惜微要真有那麼大的本事,今日就活著出去,殺了高清永,殺了天下那層出不窮的惡吏,殺光北麵為非作歹的胡人你怎麼不去是你不選嗎”

“他不是沒的選,是你不曾叫他選。”宋惜微自覺生機流逝,挺直腰背,強打起精神,說,“木寅山莊是你選的,不是他。他一輩子就那麼長,剩下七八年,或是十來年,也要活在高清永的戲弄下。”

“你說你恨,你自然恨。可這苦果是你自己挑的。我說不來對錯,確實也與我無關,所以不說什麼。可這孩子呢他若是哪天知道,那個在山莊裡出現過,要他低頭、要他下跪、要他認錯,會給他賞賜,看似溫厚的男人,是殺他父親、兄姐的仇人,他也覺得無所謂嗎”

付麗娘五指握得發白,淒厲吼叫“宋惜微”

宋惜微無動於衷,左手按著傷口,注視著付有言的雙眼,一字一句地道“記住了嗎他們是你的仇人。叛國之亂臣,欺世之盜賊。你是要忍,還是要殺”

付麗娘走近兩步,臉色同是死一般的慘白,大有與麵前人血濺當場的衝動。

“他縱是死在風波裡,爛在汙泥中,不比平白活一世、遭一生的罪來得好”宋惜微的臉猶如被水衝淡的筆墨,有種不真切的縹緲,“可是夫人,你斷了他的路。你一日活在木寅山莊,他作為你兒子,也隻能做高家人的狗。他背著這累累血債活著,隻是為了如此嗎”

付麗娘譏諷地大笑道“好、好你這不留山的君子劍,是要為了活命,挾持我的小兒,勸我去死了”

“今朝是我失算,進了這死局,已無生還之機,我不做圖求。”宋惜微說起自己的生死,仿若置身事外,已然勘破,對她的事倒是更為關切,字字誠懇道,“你也可以活,可惜你不敢。你今時每一次心軟,都是在自掘墳墓。還要叫你兒子同你一樣,不清不楚地葬在一處。斷你生路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付麗娘眼底浮出一絲陰狠,重重咬字道“好,你叫我無情,那你殺了他罷叫他活個明白,我也可以擺脫了。”

少年聞言,臉上不多恐懼,隻有惶惶的懵懂。

宋惜微偏頭與他對視,又看向付麗娘,良久後,無奈道“我果然不太喜歡你這樣的人。狠,又不夠狠。像一把斷了的劍。我徒弟都懂的道理,你卻不懂。”

她不知是想起什麼,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隻片刻便收斂,意興索然地道“算了。”

宋惜微收回匕首,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回去,順手將那匕首丟在床上。

付有言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付麗娘衝上前,一把抱過孩子,緊緊摟進懷裡,見宋惜微不設防地往外走,右手抄起掛在牆邊的長劍,霎時出鞘,貼在宋惜微的頸邊。

那雙操縱萬千機關也穩當得從無疏漏的手,此刻握著把劍,卻抖得厲害。

宋惜微回過頭,直視

著她的眼睛,有種超脫的淡然,仿佛能將她一眼窺透。

蒼白臉上的笑意在明月夜裡尤為的清晰,好似如今被劍抵著的人不是她,仍帶著種憐憫跟慈悲,兩指輕輕挪開她的劍,說“你若有拿劍的決心,不至於此。”

說罷不再管她,兀自推開門走了。

春日的風雨綿延無儘。

剛開的花卉都在這場突來的雨水中凋殘,萬紫千紅落了滿地,一夜回轉至淒涼肅殺的寒冬。

付有言站在門後,看著那半開的房門,灌進人間的風雨。

付麗娘懷抱著牌位的雙手變得麻木,感覺懷中變得空蕩蕩的。

她鬆開一些,那木牌便從她懷裡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付麗娘彎腰撿起,滑坐在地,訥訥道“這世間,再不必有木寅山莊了”

梁洗停步,等著機關陣中挪移的劇烈響動消止,才回過頭道“我猜宋回涯出事了。”

嚴鶴儀一臉沉思,梁洗扭動著肩膀,躊躇滿誌地道“果然還是需要我去救。”

嚴鶴儀看著前方新出現的岔道,猶豫問“現下要走哪條路”

梁洗瞄見石磚上宋惜微留下的標識,爽快道“左”

她四顧一圈,找好落點,不與嚴鶴儀招呼,提氣衝入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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