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一臉哀痛,將表彰肖、張二位大人的聖旨又宣讀了一遍。
褒獎了守城的護城軍,加了撫恤。
並表示皇恩浩蕩,聖上有感邊民不易,特免虎踞錢糧稅賦一年。
虎踞的百姓哭的稀裡嘩啦,不住叩首。
又不知是誰起的頭,開始往地上砸酒壇。
嘩啦嘩啦……連著砸了好幾壇。
“李大強!兄弟讓你一次喝個夠,再有下輩子,老子替你擋刀!嗚嗚嗚……好兄弟,走好!”
又有人從家裡拿出了大餅子,擺在地上。
“兒啊,到了下頭找找二老爺和三老爺,他們是好官,跟著他們走,走吧!”
一個女子,牽著一個隻到她大腿那麼高的孩子,將頭上的白花摘了下來,扯的細碎,往空中一揚。
“狗剩他爹,俺要帶著孩子改嫁了,你放心,狗剩不改姓,還跟你姓王!”
……
場麵一下跑偏。
不,也不能說是跑偏,是似乎所有人都在此刻長了嘴,將他們的害怕,他們的慘事,死去的被他們銘記的人,全都一股腦說出來。
對,京城裡來的大官不知道。
他們要說,要說。
每一個人都爭先恐後。
“我打聽著了,救了我家的恩公叫趙有才,他是護城軍的,他一個人殺了三個北戎,身上全是窟窿,全是血……他……他是條漢子!”
“有個人,我不知道他叫啥,我真該死啊,我沒打聽,我咋沒打聽呢,他,他也是護城軍的,個子很高,長得壯,他拿刀的,對,拿刀,他砍死了一個馬上的北戎,又被另一個北戎射死了,射在他臉上,全是血,他長啥樣子?全是血,我……我沒敢看,我沒看清啊!啊啊啊!他臉上都是血!”
“我娘死了!我奶死了!我小姑也死了!哇哇哇哇!她們讓北戎禍害死了!”
孩子們的認識來自於大人,沒人願意告訴他們,可他們身邊最親密的人不見了,死了,他們雖小,可已經朦朦朧朧的知道死亡的含義,就會用自己的小腦袋瓜一直想一直想,想儘辦法知道,他們在意的人,究竟是怎麼死的。
然後,他們知道了。
他們記住了,他們偷著哭,不讓大人知道,可他們,終究是……知道了!
當所有人都在瘋狂的大喊,隻會讓人覺得煩躁,吵鬨。
但當所有人都在悲戚的哭泣,他們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中,難以自拔,他們掀開自己血淋淋的傷疤,不是為了喊疼,而是,他們真的好疼……
李公公終於動容!
是的,他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做戲,全都是虎踞所安排的。
但他還是為之震動。
忽略掉所有的計謀,虎踞百姓所遭受的一切慘事,都是真的。
他們被奪走了糧食,艱難求生,他們失去了親人,悲痛欲死。
一切都是真的。
田大老爺邁步出來,望著所有人淚灑前襟。
他哽咽道“是我沒有守好虎踞,我辜負了大家,我……恨不得以死謝罪!”
田大老爺晃了晃身子,而後堅定的邁出一步,動情道“可我不能死啊!我如何能死?我如何有臉麵去死?肖、張兩位大人都看著我呢!
他們誓死守護的虎踞城,我要幫他們繼續護著,所有為虎踞奮戰而死的英烈,不能就這麼死了!”
田大老爺咬緊牙關,他臉上的表情微微扭曲,是牙齒咬合的過於用力之故,他一字一句的念道
“血債……要用血來償!”
李公公整個人都驚住了。
他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顫顫巍巍的老頭。
“血債血償!”這一聲走音的嘶吼猶如驚雷,砸在每個人心上。
沒人應和,因為情緒轉折的太快,虎踞的百姓們沒有跟上。
田大老爺也不需要人應和,因為他的台詞還沒有念完。
“大家聽我說。”田大老爺猛吸了一口氣,聲音深沉而有力量“咱們虎踞現在有困難,穀倉的糧食隻有這麼多,想要熬過這個冬天,不夠。
聖上恩重,給我們免了稅,還有賞賜,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本官今日指天發誓,官衙會將每一文錢都花在刀刃上,今年冬天,虎踞不會凍死一人,餓死一人。
等到天氣轉暖,咱們就能好過許多。
但!真的會好嗎?
每年秋收,北戎都會來,他們是強盜,是冷血的畜生,他們搶我們的口糧,讓我們活不下去,他們殺我虎踞百姓……他們與我們,有血海深仇!
我希望,本官希望,每一個虎踞百姓都不要忘記這份仇恨,記住它,用心記住,等哪一日北戎再敢來犯,我們一定要……殺回去!”
田大老爺握緊拳頭,眼白的地方泛起絲絲的紅。
“現在還不行,還要再等等,大夥再等等,等我們緩過來些……
但本官保證,你們一定會等到那一日,看到那一天。”
他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到那一日,你們再酒撒長街,再告慰英靈!”
“告訴他們,咱們,為他們,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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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又不知道是誰帶的頭,開始咣咣咣給田大老爺磕頭。
“大老爺,咱們記住了!都記住了!咱們聽您的話,都聽您的……”
“大老爺,算咱一個,北戎敢來,咱就殺!看是他們的腦袋硬,還是咱的刀硬!”
“大老爺,咱家還有口糧,省一省,夠咱吃一冬的,以後咱家乾活掙的,全給您。”
“對,您彆為難,咱們餓不死!”
“大老爺,一定要帶著咱們報仇啊!”
“謝謝大老爺,謝謝大老爺!”
……
田大老爺將頭抬高了一些,他不想讓控製不住的眼淚再流下來。
他低聲道“我知道,我都明白,回去吧,都回去,好好過日子。
不要從嘴裡省,糧食我來想辦法,本官說了,今年冬天,虎踞不會凍死一人,餓死一人……”
重重的磕頭之後,起身,將腰彎到不能再彎……
孩子們不知所措的跟著大人學,磕頭,行禮,而後被大人牽著,一步三回頭的往家走。
閆玉長呼了一口氣。
她看向幾次與師公配合無間的那個人。
不,是那幾人。
分散開來,沒有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