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一句話,相當於焊死了報告廳的門,李樂隻能讚歎一句,老奸巨猾。可也預見了,接下來的提問環節,肯定會被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招呼的場景。
這幫孫子是什麼德行,李樂太了解了,這些年雖說隨著那一幫大手子離開,變得中庸了不少,可骨子裡的一些東西,還是有的,敢擼袖子乾,提出疑問,質疑,錯了鞠躬,贏了得意,一點不覺得難堪,倒是讓不少虛名之輩下不來台,倉皇逃竄。
早先如七十年前的胡博士,自從撕了129運動的罷課通知,被學生們指著鼻子罵道,“你媽的!難道華北賣了以後,你還能當文學院長嗎?向後你若再撕毀關於愛國的通告,準打斷了你的腿,叫你成個拐狗!”而在那之後,胡博士每每講課必噓聲四起,一開始還在最大的三院大禮堂上課,三十年代就去了小得多的二院禮堂,而到抗戰前夕,又改在更小的紅樓大教室上課,上他課的人越來越少。
近日如某位南方幾所院校裡被吹捧為國學大師的人物來學校講座,一哥們兒聽到半路,把發的材料扔在講台上,丟了一句“我真是太失望了!”隨後呼啦啦走了半場人。
再看台下,得,不少人眼神亮了不少,第一排校長老師們尚能穩坐釣魚台,而後排的學生,有人已經開始撕本子,乾什麼?疊紙飛機。
不過,李樂對老頭有信心,這位,國際級大噴子,可也做好了隨時拔話筒電源的準備。
果然幻燈片一放出來,就有人舉手。
森內特一指,那蒜苗一樣瘦了吧唧的男生站起來,嚷道,“可不可以隨時提問。”
“可以,但不要在段中,那樣人家會說你不懂規矩,就像聽音樂會,節奏中間鼓掌一樣無知且粗魯。”
“謝謝,不會的。”
“還有問題麼?沒了,就開始。”森內特捏著話筒一轉身,走到台中央。
“許多人觀察到,過去幾十年間,從社會資本主義朝向自由資本主義的變遷中,一再強化競爭的重要,強調叢林法則,而相對削弱了社會上的合作氛圍。那麼合作是什麼?如何可能?合作,是一個太常見的概念,但卻欠缺分析上的清晰。這場講座,就是要從日常生活的層次,探究合作的細節。”
“合作技能對話、假設性的溝通、領會共鳴,處理衝突與平衡的技能,三組概念,辯證與對話,宣示性與假設性的溝通形式。感同身受與領會共鳴”
“常有人說,新自由主義的特征是去管製化,政府放鬆對市場與企業的管製,於是,哈耶克在天之靈會大笑。但奇怪的是,這種彈性經濟中,卻需要更多形式上對權責的界定,對社會關係更清楚的明確界定,簡言之,是更多的管製秩序。合作逐漸成為一種道德趨勢,而不再是人際間共同的連結。”
李樂肩膀靠著門框,觀察著下麵的反應,前十幾分鐘,多是審視猶豫和思索,而到了半小時之後,開始有人左搖右晃,躍躍欲試。
終於,當森內特講完一段,幾條胳膊舉起。森內特笑了笑,把講台後麵的凳子拖了過來,坐下,挨個兒點。
“關於人權,有任何隻停留在對話,而非指向結論的辯證或假設性溝通風格的空間嗎?”有人問。
“我現在沒有答案,或許沒有空間,或許那是社會的極限。下一個。”
“您的論述中,是否對時間過度強調?在很多運動中,即使夥伴關係短暫,但因為知道共同敵人是誰,還是可以團結。”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小夥子,記住,合作遠比團結更複雜,因為合作牽扯到最後的利益分配和彼此的付出。下一個。”
“教授,我對文化多元政治比較感興趣,不同背景的人如何共同生活?”
“這位小姐,你哪個專業的?”
“政治學。”
“剛才我舉得那個不同信仰的村子的例子,雙方經過漫長對峙後,他們終於不再去強調彼此的差異,而隻是安靜接受共同生活的事實。我對文化多元主義很不滿,因為其總是在不斷強調,雖然我們在某方麵不同,我們仍共享baba在現代社會,似乎什麼東西都要說出來,可是合作當中,涉及很多非言語的共處、接納。下一個,奧,順便說說一句,你今天的發箍很漂亮。”
姑娘臉一紅,坐下。
“教授您好,我是國際關係專業大三學生,我想問,按照你說的,合作是一種技藝,但其倫理規範的來源為何?黑手黨、黑幫,詐騙也需要合作,但是你彷佛將隻談到合作正麵的價值。”
“這個,我讓我的一個學生來告訴你,他對幫派,犯罪組織有所研究。”老頭招呼藏在講台邊上的李樂,“我老了,不好看了,給你們找個帥的放鬆一下,算是局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