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律不知道該不該出言驚擾,甚至內心最深處…有一絲無法形容的怯懦。
恰在此時,沉默了很久很久的日吉若終於開口,“我決定好了,你也不能反悔。”壓低的聲音顯得有些異樣,平靜中有微微起伏的激蕩。
日吉若幾步走上前將高橋秋子攏進懷裡,朦朧的天光下,那兩個人靜靜相擁,深冬枯萎的紫藤架枝椏嶙峋,影影綽綽間,日吉律仿佛看到有無形結界舒展蔓延,勾勒纏繞,將他的兒子從自己的世界分割出去。
日吉律屏息站在角落裡,渾身似是浸入冷水般冰涼。
――――那女子…高橋秋子整個人埋進日吉若懷中之前,似是無意朝著日吉律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
秋水似的鳳眸眸光清澈冰涼,驚鴻一瞥間,日吉律清楚看到其間有炙熱的激烈,盛夏驕陽般隱秘燃燒。
此時此刻日吉律方才恍然大悟――――他一敗塗地。
…………
之後的發展日吉律沒有再看下去,他沿著來時路線悄無聲息離開,連頭也不敢回,不知為什麼,許是多少心懷愧疚吧?
這些年,日吉律對自家兒子與高橋秋子的事一概不聞不問,表麵看似聽之任之,事實上,對於日吉組內的小動作卻也同樣置若罔聞。
那些明目張膽送到日吉若麵前的傾國姿色,那些日吉若生活中無時無刻的邂逅與誘惑,說到底竟是沒幾件真正出於‘巧合’。
日吉律心知肚明,對日吉若表示愛慕的女人幾乎都來自意圖投機取巧上位之人的算計,他袖手旁觀也是不願意自家兒子為個女人消磨意氣。
沒想到…縱使這麼多年病痛纏身又失去所有異能,甚至比普通人都不如,高橋秋子仍舊不是可以隨意擺布的女子。
對於一切隱瞞行為,高橋秋子其實洞若觀火,並且在最後極漂亮的反將一軍。
從聽來的支言片語能夠判斷,高橋秋子竟是懶得和彆人玩什麼手段,她定是一開始就對日吉若坦誠公布。
然而,日吉律卻輸得心服口服,因為怨不得高橋秋子,最終決定權由始至終都掌握在日吉若自己手上。
是要從此廝殺拚鬥、謀算豪奪,最終登上頂峰,還是選擇陪伴心愛女人今後歸於平淡,都是日吉若自己的選擇,旁人無法左右。
…………
等到第二天深夜,當消息傳來時,相對於日吉組內的震動與不知所措,日吉律不過是長歎一聲,也不做布置應對,反而揮手斥退慌亂的屬下,獨自一人呆在書房裡。
日吉若失蹤了,與此同時,日吉律布置在那處彆院附近的監視發回情報,高橋秋子連同她身邊的十二名近衛一並人間蒸發,那般嚴密的監控下,竟是半點預兆也沒有的消失。
他的兒子在江山與美人之間真的傻到選擇後者。
…………
日吉組繼承人突然失蹤一事造成的影響不諦於大地震,無論是朋友抑或敵人都在最短時間內忙碌起來。
然後,表麵上看似心急如焚的日吉律做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帶著自己的太太日吉薰趁所有注意力被日吉若引開的時候,悄無聲息去到日吉組戒備最為森嚴的離島,將所有混亂丟在東京總部,一躲就是兩年。
離島的守衛脫離日吉組內盤根錯節的勢力範圍,又算是孤懸海外,彼時日吉組內究竟亂到何等程度,有些細節卻是很久以後日吉律才知道。
――――從那時候已經位高權重的安藤良行口中。
繼承人忽然杳無音訊,現任組長又不知去向,日吉組在一夜間變得風雨飄搖,連帶影響到整個關東黑道世界。
站出來力挽狂瀾的,是日吉光秀這個不知怎地位置有些尷尬的‘長子’。
日吉光秀花了一年時間剪除反對勢力平定周遭異動,又用一年時間鞏固地位,等到組內一盤散沙的勢力被統和,日吉律方才正式在組內會議上露麵。
將勢力重新分配過的分組大佬與長老召集來的第一件事,日吉律就是宣布自己退居幕後,由日吉光秀名正言順接手整個日吉組。
…………
兩年內發生許多事,日吉組新舊勢力大換血,整個關東都風傳日吉光秀為□□殺死自己的弟弟並且軟禁雙親,縱使日吉律再次出麵,看在彆人眼裡也成了‘有心無力的最後妥協’。
不過幸好黑道世界終究是勝者為王,等到日吉組新任組長地位日趨穩固,日吉光秀聲名鵲起,謠言也就漸漸銷聲匿跡。
時間一年年過去,極道中人交相傳頌的儘是日吉組年輕組長的謀略高深莫測、氣勢令人敬畏,至於他曾背負的罪名,早就被遺忘在不知哪個角落。
日吉組內形勢一片大好,幾經更換的新血甚至不知道日吉組組長有兄弟;日吉律在心裡暗暗盤算了下,這時候,他那個為愛拋棄家業的傻兒子已經二十四歲。
日吉律終究如願以償的安享晚年,閒下來的大把時光,除卻能夠彌補虧欠太太許多年的擔驚受怕,偶爾也會有微微的內疚在心頭浮現。
那份內疚源自日吉光秀無端端背負且無法清洗的罪名――――在日吉若失蹤、組內山雨欲來的關頭,日吉律驟然隱居,原意也不過是要把局麵攪得更加混亂。
逼得日吉光秀出麵收拾殘局,是日吉律篤定他的孫子放不下高橋秋子,也隻有焦點被擴大到爭權奪利上,才不會有人分出精力追殺私奔的日吉若和高橋秋子。
說到底,日吉律心中的天平終究隻傾向自己兒子。
男人與女人不同,對於後代終是要親近過感情才會深厚,他的傻兒子…再怎麼笨、再怎麼叛逆,身為父親,日吉律無論如何都要護他周全。
既然花了許多年仍是沒辦法將日吉若的心思從高橋秋子身上拉回來,那就由他去。
黑道世界步步為營,縱使長年與世隔絕,仍舊擋不住投向高橋秋子的叵測目光,日吉若選擇破釜沉舟,那麼,他這個父親索性就替他斬斷所有可能覬覦的視線。
至於…被犧牲的孫子…也算是拐走他兒子那女人付出的代價。
隻要日吉光秀被綁定在無冕之王的位置上,高橋秋子餘生心頭終會有一處隱隱作痛…她會牢牢記得自己辜負的日吉光秀,刻骨銘心,想忘也忘不掉。
這是日吉律唯一能夠為自己孫子埋葬的悖德愛戀討回來的微小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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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深冬,一場大雪過後,早上起來,走出臥房,日吉律發現外間的幾扇玻璃窗被白氣蒙得半絲看不見外麵。
抬手將玻璃窗上的水汽擦出一塊澄淨圓形朝外麵看去――――目光所及白茫茫一片,庭院內植株被積雪壓得沉甸甸的,有早起的組員正在打掃道路。
天空很藍,初生的陽光給皚皚白色繡上一層淺金的邊,清早的庭院顯得靜謐而安詳。
攏了攏隨意披在身上的棉袍,日吉律返身看了眼半掩的門――――臥室中央的床上,他的妻子還在沉睡。
日吉律眯了眯眼,悄無聲息換上正式點的外衣,隨即踱出雙重屋宇。
走到此間庭院的會客室,紙式拉門開啟的瞬那,裡麵跪坐在矮幾邊的安藤良行已然伏下身,神色恭謹,“律先生,日安。”
“日安。”日吉律隨意的點點頭,目光隨即落到對方手邊,放在桌麵上的那封宗卷袋上。
許是知道他不欲多談旁的,安藤良行很自覺的將紙袋雙手奉上;接過之後日吉律也不說話,迅速拆開倒出裡麵的東西,細細看起來。
紙袋內裝的儘是照片,也不多,僅僅十幾張而已,然而對於日吉律來說卻是足夠。
為首的那張照片內容接近風景照,是頗古舊的學校操場,時間該是秋天。
豔陽高照的靛藍晴空下,活潑的孩子在操場上玩鬨,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看裝束是學校老師,暗金的發絲反射著日光,俊秀的臉龐,眉梢眼角浸滿柔和。
第二張照片是街景,其間人物換成一男一女,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那兩人十指相扣,周身洋溢著深深的寧靜與安詳。
第三張…第四張…
…………
日吉律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照片看完,又沉默許久方才抬眼望著安藤良行,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和室內有清晨的涼風拂過,微微卷起放置在桌上的照片,日吉律怔怔的盯著,良久,麵上有淺笑緩緩漾開,“看起來過得還行。”
“是的。”安藤良行斜睇著日吉律的神情,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的開口,“律先生…呃~若少爺…”
“哦?”日吉律饒有興致的挑眉,“怎麼?”上下打量著滿臉複雜的安藤良行,想了想忽的有所了悟,“我那笨兒子…有東西讓你帶回來?”
“是的。”安藤良行忙不迭點頭,如釋重負,“若少爺說…您沒問就算了…呃~倘若您問起就讓我把這個交給您。”說話間手探入懷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的放到桌上。
日吉律垂下眼,想了想方才取過那個仿佛小孩子手工折紙的方勝,拆開看了看就此怔住,良久,冷哼一聲又仔細收進口袋。
“今天組內有會議吧?”日吉律抬手點了點那些照片,“開完會請你們組長過來。”
“是!那麼我就此告辭。”安藤良行重重頷首,起身朝室外走出幾步,身形複又停頓,轉頭吞吞吐吐說道,“其實,並非我們的人無意間發現若少爺,而是…若少爺有意暴露行蹤。”
“我帶人去追查到小城,發現十二名近衛都隱居在附近,從外圍開始層層環繞若少爺所在的街區…如果有人意圖不利,若少爺會第一時間收到消息,組長不必擔心。”
說完之後,安藤良行不敢繼續逗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和室外。
…………
日吉律閉著眼睛獨坐良久,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睜開眼睛對著空氣長籲一口氣,抬手按住衣襟口袋,搖了搖頭嗤笑一聲,“笨蛋兒子。”
‘有意暴露行蹤’,是因為他前段時間放出去的風聲吧?
――――日吉組前任組長因為年紀的關係,健康狀況出現問題。
‘如果有人意圖不利,若少爺會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他的兒子離開極道世界這麼多年,警惕心沒有忘得一乾二淨,也難為他還令得屬下忠誠不二。
還有,照片上的高橋秋子…明明知道附近藏著偷拍的鏡頭,仍舊大大方方讓自己正麵被攝入,笑得那樣滿足是要讓他們做長輩的安心吧?
他和她一直很幸福。
指尖微微用力,隔著布料,口袋裡的紙勝發出細細摩擦聲,日吉律鬆開手,低頭望著攤開的掌心,眼底一時有些恍惚。
[三千世界鴉殺儘]――――那張紙勝如是寫道。
字跡鐵畫銀鉤,依稀還能窺見離開時風華正茂的十九歲少年背影。
他兒子帶回來的口訊,這麼多年心思竟是半點沒改變。
罷了罷了~既然不後悔,那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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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彈指一揮間,日吉律覺得倘若能就此活到閉上眼睛…也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