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住了,就那麼眼睛半睜著,讓薑湖小小的倒影映在其中,而後裡麵光亮漸熄,最後空空洞洞的,什麼沒有剩下。
薑湖想起一句他一直覺得很悲傷的話人死如燈滅。
命運如刀,有時候明知道反抗就是鮮血淋漓,仍然忍不住要去以血肉之身抗爭,為了為人起碼的尊嚴。薑湖突然感於自己貧乏的中文詞彙,那一刻,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隻覺得渾身脫力。
然後沈夜熙好像歎了口氣,默不作聲的架住他,半扶半抱地攙著他出去。
薑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死者的容顏,他想他自己也難以言說,剛剛究竟從那裡看到了什麼,是悔恨、憤怒、掙紮、絕望、迷茫、痛苦、或者……溫情和愛?
楊曼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手裡拎著兩個證物袋,裡麵分彆是被害的兩家人的照片,看樣子都是從死者家裡偷出來的相片,代表幸福的全家福上,每個人的身上都用紅筆劃了無數道,就像是在他們身上鞭笞了血印一樣。
那凶手,曾經重複自己的行凶過程一遍又一遍。
片刻,拆彈組的人把現場檢查完畢,他們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向眾人展示了鄭玉潔剛剛握在手裡的遙控器——裡麵沒有電池。房間裡也沒有任何能爆炸的東西。
一直旁觀沉默地盛遙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她要尋死?她最後那個表情又是什麼意思?人到底是不是她殺的?她……
薑湖的臉色慢慢地緩和過來,他看了沈夜熙一眼“彆擔心,你沒打錯人。”
沈夜熙雖然除了最開始的驚詫之後就一直不動聲色,可誰都明白他心裡的忐忑,聽見薑湖這麼一句,沈夜熙眼神一閃,他頓了頓“那你為什麼說,認不是她殺的?”
薑湖有點費力地在安捷給他搬過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輕聲說“和一個殺人犯關在一起,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你們知道更恐怖的是什麼麼?”
“什麼?”
“那個殺人犯就關在自己的心裡,像是一個受了詛咒的影子,不死不休。”
沈夜熙明白過來什麼一樣,問他“你之前說投彈犯和凶手不是一個人,難道因為她是雙重人格?”
安怡寧睜大了眼睛“世界上真的有多重人格麼?就像是一個人長了兩顆腦子?”
薑湖嘴角牽扯出一個笑容,可是眼神卻依然空空洞洞的“一個人不可能長兩顆腦子,我更傾向於說,多重人格是不存在的。她隻是無法承受住現實,所以給自己製造了一個虛假的形象,更類似於幻想……可是卻陷在這份虛假裡出不來了。”
他的表情很疲倦,隱隱地竟然有了點頹意“於是她隻能一直生活在這樣極端的恐懼裡麵,沒有人能救她,沒有人能把她從惡魔那裡拉出來,隻有同歸於儘。”
她一邊目睹著險境裡,為了生存而自私的人性和周遭的冷漠,一邊被意識裡的惡魔追逐操控,也許對她來說,活著就是噩夢。
沈夜熙把外衣拖下來披在薑湖身上,低聲說“我查到城郊農村裡有一個孩子落水,旁邊兩個釣魚的遊人竟然無動於衷,後來據說那兩個遊人在當地旅館裡奇異死亡,當時村裡人都說是報應,一直也沒有破案。後來我讓怡寧查了一下,那個時間鄭玉潔正在那裡,探望她住在農村的父母。是那個刺激了她麼?那個時候,她就已經不能完全控製自己的身體了麼?”
“我不知道。”薑湖沉默了一會,重新閉上眼睛,夢囈一樣地說,“我不知道……”
她是那麼的憎恨這個世界,可是善良和道德讓她難以做出傷害彆人的事……甚至她都找不出那個該為她那幼小女兒慘死負責的人,那憎恨無比強大,一次又一次地企圖控製她,被理智打回,再掙紮……
然後那個“他”出現在她的意識裡,一開始的時候,她自己的意識並沒有察覺到危險,反而縱容著“他”的出現,因為那個事她想要變成而不能變成的樣子,能隨意地發泄憤怒,那份強大和瘋狂甚至給了她一種奇異的釋放感和安全感——那是拋棄了她們母女的前夫所不能給她的東西。
那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沒有人性,沒有良心,殘忍嗜血,慢慢地,“他”甚至妄圖控製她,主導她的意識,操縱著她去炸傷無辜的孩子,砍死罪不至死的成年人。
是的,她抗爭了,她儘自己所能把公交車上的傷亡降到最小,她企圖給死者家裡的孩子一個體麵的死法和安詳的屍體,可她也妥協了,她無法遏製心裡的憤怒,對冷漠自私的世人的憤怒,對不負責任的前夫的憤怒。
導致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控製,交出自己身體的主控權。
直到……
直到……
她終於再也無法承受心裡的衝突,決定用最決絕的方法,去反抗那個“惡魔”一次。
她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