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安京。
“杜大人今兒未乘車駕,改成騎馬了?”
今兒正月初四,滿城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四處張燈結彩,紅火恍惚。
太尉府前守門的小廝往街巷上看去,隻見一身著青色寬袍,橫眉長眼的魁拔身影縱馬而來,在府門前勒韁停下,通身一股肅然之氣。
杜之尋徑自往門裡走“謝大人應在府上吧?”
小廝一邊躬身在前頭引路,一邊回道“今兒是元正後的最後一個休沐日,謝大人陪著一大家子去後院賞梅花了。”
正說著,就見太尉謝忠從後院轉了出來,胳膊被一爛漫的少女挽著,少女淡眉杏目,舉止跳脫,正是謝晚吟。
杜之尋忙忙拱了拱手“謝大人。”
謝忠見杜之尋行色匆匆,眼裡露出訝異之色“杜大人拜年也不早些,這都已是傍晚了。”
杜之尋頷首,觀四周都是謝宅家眷,不好提及陵州之事,找了個幌子道“是下官來得不是時候,還望大人莫怪罪,下官此前聽聞貞王殿下已經出了梁州,想必不日便能抵達西樾國都了,如此一來,也可儘快返京,與謝小姐成婚。”
還未等謝忠說什麼,謝晚吟的臉已經耷拉下來“杜伯父來我謝家難道隻為說貞王嗎?”
謝忠橫眉看了謝晚吟一眼“怎麼跟杜大人說話的?沒大沒小。”
謝晚吟氣得雙腮鼓起“女兒本就不喜貞王,一想到同他的婚事我便吃不下,睡不著,好不容易他去北境了,婚事擱置,我好舒心幾日,杜伯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言罷,提著裙擺扭頭便走。
“這……”謝忠有些愕然,隻好對杜之尋道“謝某教女無方,將她給寵壞了,讓杜大人看笑話了。”
杜之尋道了聲“無礙。”
謝晚吟走了正好,順道將一眾老小皆引去了後院。
謝忠觀杜之尋黑著一張臉,眯了眯眼,反應出一些不對勁,問“出岔子了?”
杜之尋朝謝忠身側的小廝們看了一眼,謝忠看出他有難言之隱,對一旁小廝道“去書房備兩盞茶,我與杜大人有要事商議。”
小廝稱是,很快跑開,待謝忠領著杜之尋進到書房時,茶水已擺好。
杜之尋將門掩好,在謝忠對麵落座,兩人之間隔著一方矮幾,幾案上鋪著一張棋盤,上頭黑白分明的棋子落成了一片殘局。
謝忠從玉盒中再取一枚黑子,一邊試著破局,一邊問道“陵州出了紕漏?”
杜之尋“嗯”一聲,沉聲道“楊硯書帶著賑災錢糧南下時被土匪劫道,從而牽扯出了陵州司馬陳習遠養寇自重一事,於是太子借著此事的契機,將景王也安排去了陵州,其目的不言而喻,一來是盯著楊硯書,二來也是想肅清陵州官場,好安排他們的人頂上。大人您知道的,那陳習遠是下官的人,他在陵州多年,隔三差五便向下官送一些錢銀,下官拿人手短,所以一直在替他遮掩罪行,奈何他這次捅了大簍子,實在是紙包不住火了。”
謝忠將黑子落在一兩麵夾擊的空格處,反問道“真的隻是拿人手短嗎?”
杜之尋霎時語塞,沉默片刻,又道“是下官利欲熏心,想著陵州山高皇帝遠,從中謀利也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這次陵州大水,各路神仙都趕去了陵州。”
謝忠道“以杜大人的手段,處理起陳習遠一事應是遊刃有餘,怎的弄得如此狼狽?”
杜之尋緊握著茶盞,仿佛全然未感受到燙,咬牙道“下官本在陵州安排了兩步棋,陳習遠與段慶任意一人暴露,另一人便將其滅口,奈何那個段慶真是個管不住下半身的廢物,竟然信了一個姓陸的女商人,將下官與他的關係抖了出去,女商人被抓,他自知闖下彌天大禍,給下官寫來一張字條,說是要下官保他一命,下官如今是自身難保,如何能顧得上他。”
謝忠看著鋪滿棋子的棋盤,歎一聲道“已是死局,無論落子何處都扭轉不了局勢了。”
杜之尋心下一沉,不甘地望著謝忠,忽而撩袍伏地,叩首道“大人,老師,學生從前未求過您什麼,隻求您這一次能幫學生一把。”
謝忠看了杜之尋一眼,頓了頓,而後端起溫熱的茶盞抿了一口,問“景王查到了多少?”
杜之尋道“無非是學生借陳習遠與段慶之手貪墨了陵州的軍餉和稅款,放眼望去,有幾個官員手上是乾淨的,隻不過學生倒黴罷了。現下景王定是已經帶著那女商人和段慶返京了,算算日子,這三日便能抵達,一旦他們入了大理寺的門,學生定然要遭大難了。”
謝忠狹長的眼微眯“隻有這些嗎?十年前那樁事呢?”
謝忠此話出口,杜之尋後背泛起一陣涼意,他怔怔地看向謝忠“那樁事都過去那麼久了,陳習遠未及被捕便已被滅口,段慶並未參與那事,景王應該還不知。”
“應該?”謝忠將茶盞在案上重重一擲,茶湯灑了滿桌,刺啦啦順著桌沿滴到了杜之尋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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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之尋卻匍匐在地上不敢動彈。
謝忠忽然起身,背著手行到了窗扇邊,門窗皆已關嚴實,燈台上的燭火將他的臉映得一片晦暗。
謝忠從來是不疾不徐的性子,一張瘦削的臉即便年過花甲依然是慈眉善目的樣子,杜之尋極少見他動怒,這會子膝蓋骨都要直不起來了。
謝忠道“景王定然已經知曉了。你忘了在錦禾公主失蹤案中,他是如何見微知著了?他這個人藏得深,思維敏捷,頗有魄力,前些年是不被重用才讓我們低估了他。你想想,此次陵州牽扯出了多少人?他們查到陳習遠,陳習遠死了便罷,怎麼當年與陳習遠勾結的那幾個商人也都暴露了?陳習遠的夫人就什麼也不知?還有那女商人的身份,你核實過嗎?”
杜之尋聽了這話,心中愈發惴惴,張了幾次口,卻根本說不出話來。謝忠提醒的不錯,他在陵州雖有眼線,但到底是離得太遠,其中細枝末節根本不知。
他問“敢問老師,學生眼下可如何是好?”
謝忠道“我聽說,這次除了楊硯書去了陵州,還有一人也在陵州?”
杜之尋想了想,道“您是指楚侯的女兒?據說她是去尋天機道人論劍的,奈何陵州大水,便滯留在那了,後來無所事事便跟著景王查起了案。”
謝忠“難道隻是湊巧嗎?我記得不錯的話,錦禾公主失蹤一案,她也參和其中,她與景王究竟是何關係?何處不能論劍,非要去被水淹了的陵州?”
杜之尋心中咯噔一跳“您的意思是,她去陵州另有目的?或許可以利用她與景王的這層關係?”
謝忠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想法子讓段慶和那個女商人回不了京,你按著自己的法子去攔截即可,楚侯之女,容我再想想,楚侯手握重兵,不好輕易開罪。”
杜之尋“是。”
杜之尋聽他這麼說,懸著的心終於安了安。雖說未求得什麼扭轉乾坤的法子,但有了謝忠的支持,他行動起來也更大膽了些。
十年前程家舊案有他杜之尋的手筆,但他謝忠更是主謀,他們如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若出了事,謝忠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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