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尊抓著一把碎石,搖搖晃晃走向四匹高大的駿馬。記得《權力的遊戲》,瓊恩·雪諾在“私生子之戰”中,踩著煤黑色的戰場,單槍匹馬麵對潮湧而來的騎兵和漫天箭雨,線列的矛盾圍合而來,屍體堆壘成山丘,他手中的劍像一支繡花針,等待著被折斷。
何滿尊蹣跚前進,走向四匹巨馬。
它們仿佛崛起的山嶽,喘息結起的白霧是翻騰的雲海。何滿尊走到它們麵前,將手裡的石塊一個一個扔到他們臉上。黑色的石塊在雪白的外骨骼上彈了一下,掉落到地上。石子很無力,但還是讓它們注意到了何滿尊。
“小……小家夥,跑起來!”何滿尊搖晃地轉身,往旁邊轉移。沒走幾步,最初遙遠的喘息聲已經近在咫尺,他抬起頭,看到巨大的馬首高懸在上方,像一彎銀白的半月。然後他被亮黑的馬掌踩在了地上,半個身體埋進了硬土裡。“卡拉”聲從背上響起,閃電般躥遍全身。不知道是不是脊椎斷了。
何滿尊像被澆築進了硬土裡麵,動不了了。他現在隻能祈求巫馬真天成功逃走了,至於其他人……對不起啦,我能力有限,隻能做到這些事,辛苦你們要跟我一起死了。
馬掌從何滿尊身上離開。巨馬就像玩壞了一件玩具,不再搭理他,把目光轉向了巫馬真天。
巫馬真天把車門關好,快步跑向何滿尊,紅色兜帽被風吹開,發絲高高揚起。
何滿尊的視線被血漿糊住,看到一個纖細的剪影從血色中跑來。誒呀,這丫頭怎麼還是個路癡呢?你跑反了,不要向我跑,你穿得這麼好,肯定有很棒的家教,你媽沒有教過你遇到那種又衰又自卑的男孩,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嗎?不要跟他們吃飯、逛街,找街頭畫師畫畫,更不要跟他們回家。
乖,聽媽媽的話,快掉個頭,離我遠遠的……
鋼鞭一樣的馬尾突然掃在巫馬真天胸口,她像一顆血滴子飛出去,沒有重量般飄落到地麵上,一動不動。
何滿尊愣了愣,也許是受傷太重讓頭腦變得不清晰,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一件事——女孩死了。
拚了命要救的人,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死了,簡單得像踩碎一片葉子。
——喂,你在乾什麼?
何滿尊破碎的聲音,質問著那匹馬。
他想掙紮起來,但骨頭已經斷得七七八八,血肉和衣服的布料絞在一起,他如果死得快一點,或許還能在輪回的十字路口追上巫馬真天。但是就這麼被殺掉,實在太欺負人了。他花了20年偷偷積攢勇氣,想為萍水相逢的女孩綻放一次,女孩還沒來得及抬頭看,就被熄滅了。
實在太欺負人了。
6歲時,何滿尊打碎存錢罐,把所有硬幣交給氣球大叔,換了兩個氫氣球。回家路上遇到了鄰居小孩,何滿尊不情不願地把氣球借給他玩兒會兒,他接過氣球沒到兩秒鐘,就鬆開了手。
何滿尊看到氣球越飄越高,帶著他的整個童年時光,沒入了春末的碧藍天空。
那天過後,氣溫上升,林蔭道上泛起蟬鳴,生靈千呼萬喚,夏天來了。
他對著天空哭了一下午,覺得太欺負人了。
何滿尊泡在血漿裡,眼眶填滿灼熱的液體,思緒翻飛,有一種往事撲麵而來的感覺。
童年的種種,少年的種種,他睡了一個下午、卻直到現在還沒有走出來的白色衣櫃。斷臂維納斯一樣的蘇豐涯,他有點明白為什麼覺得她像維納斯了。蘇豐涯是維納斯,而他就是被舍棄的那條斷臂。美麗的神女,因為舍棄他才臻向完美……
不過這些事有這麼重要嗎?它們就像被放在玻璃櫥窗裡的漂亮瓷娃娃,觸手可及,卻永遠也摸不到。把何滿尊推開的並不是那一塊玻璃,而是瓷娃娃前麵纖細的價格條碼。
不過這些沒那麼重要,隻是覺得有點……太欺負人而已。
忽然間凜冽的、破碎的蒼白撲麵而來,像無邊無際的冰原,冰原與天空在儘頭交彙,明亮的巨大月輪獨角鯨一樣躥出來。冰冷、蒼白的月光在何滿尊的眼眸中放大,再放大,他在吞沒一切的白色輝光中看到了傍晚的小學,教學樓的紅磚牆麵上掛滿爬山虎,下課鈴聲敲響,學生們背著書包蜂擁而出。
今天學校後的空地上來了一個馬戲團,學生們在校門口買了烤腸和果汁,迫不及待的奔向馬戲團。
他的視線跟著學生們過去,馬戲團帳篷半掀的門簾後麵站著個小男孩。
“活下去……活下去……”男孩說,“不要再被……欺負了……”
他想這人是誰啊,不是馬戲團嗎,怎麼說起了話劇的台詞?
門簾被拉開了,他看清了小男孩。
何滿尊。
“不要再被……欺負了!”
泡在血漿裡的骨肉發出了“格拉格拉”的聲音,兩個穿著黑色燕尾服的人偶不知何時出現在何滿尊身邊,他們由滾珠連接起來的關節流暢地活動,像騎士一樣,單膝下跪,恭敬地將何滿尊從血泊中扶起來。
何滿尊慢慢抬起頭,喃喃自語
“不要……再被……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