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妄殿！
翌日清晨，旭日臨窗，鳥鳴婉轉，俞陶坐在銅鏡前，瑞珠替她梳妝。
瑞珠卻心不在焉，眼波流轉，時不時打量俞陶，時不時掩袖輕笑。俞陶莫名，忍不住發問“你為什麼這麼古古怪怪地看著我？”
瑞珠憨笑，俯身耳語幾句，俞陶麵色一紅，正欲詢問緣由，趙修遠卻吟著詩詞款步而入。
聽得他念“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
他穿著朝服，威風凜凜、劍眉星眸。他來到她身邊，嘴角掛著溫柔的笑意“梳妝好了嗎？”他又問。
俞陶聽到問話，才收回癡癡的目光，抬手揖禮，回道“好了，殿下。”
他卻上前，又檢視一番，好似很不滿意；便問瑞珠重新要了畫眉墨來，親自為她描摹，嘴裡還念念有詞“這倒暈眉，成月形，應是由深及淺地暈染……”
這句話惹得俞陶暗暗發笑，卻又免不了橫生醋意，便嬌嗔道“殿下信手拈來，想必是因為平日裡常替良娣們畫眉的緣故吧。”
趙修遠卻不以為忤，淡淡道“本宮雖未曾替良娣畫過眉，卻是曾為法明寺方丈描過水月觀音的。”
俞陶滿意了，丹唇逐笑開。
趙修遠也滿意了，收了畫眉墨，拉起坐在銅鏡前的俞陶，提議道“走吧。”
俞陶一頭霧水“殿下，要帶妾去哪裡？”
趙修遠側首，含笑一睨，未應聲作答；隻是俞陶卻了然頓悟，丹漆，雲合景從，追隨本就是沒有緣由的，她任他牽著手，走到海角天涯去。
而她猜錯了，趙修遠可沒有想走那麼遠，他不過隻是想同她好好看一出戲而已。他已命李堅誌張羅好了一切。
李堅誌點的是《牡丹亭》的尋夢與遊園，他不知太子妃殿下好惡，便讓戲坊班主替他拿了主意。而其餘諸事，大到廂房雅座，小到茶水點心，他都親力親為，一一過目。
當日太子要他安排，他亦納罕一陣；厭惡俞相之女言猶在耳，如今為何還要來演這出夫妻同行，鶼鰈情深？隻是，不管是太子殿下的興致抑或太子殿下的伎倆，皆與他無尤。為人臣子所做之事，唯有服從而已。
所以，他便靜靜站在門口等候，直至東宮的軺車而至，直至太子殿下而至，直至太子妃殿下而至，他波瀾不驚的內心陡然翻湧，揣揣難安；他的目光開始閃躲，心慌意亂，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為什麼她會是俞相之女！當朝太子妃！他的妻……
她一步一步趨近，麵上帶著意外與驚喜，隻見她雀躍道“啊，是你啊，原來你就是李尚書的公子李堅誌啊。”
一旁的太子殿下問道“哦，你見過李大人？”
“妾在聚寶齋搶過李大人的筆擱；李大人在集市亦搶過妾的韻果兒，殿下有所不知，妾與李大人真是不打不相識。”她敘述著她倆戲劇化的“相遇”。
太子殿下笑，評論道“真是無緣不相識，無巧不成書。”
他卻興致索然，連阿諛奉承之力也消失殆儘，呆呆立了半晌，才木訥地揖禮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心有不甘！
他又護送他們入內，侍者上了茶水點心。
帷幕拉開，優人傅粉調朱緩緩亮相，水磨調起，軟軟糯糯。聽者，宛如喝了一碗集市上的冰糖藕粉，濃鬱到化不開；也好似此刻兩位殿下四目交投的眼神，也濃鬱到化不開。
那《牡丹亭》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台上的旦在唱“綢繆顧盼，如遇平生；獨坐思量，情殊悵恍，真是個可憐人也……”
隻是台上唱戲人唱著戲文；殊不知，台下聽戲人正觀著人生。
他再無法佯裝平靜，曲罷戲散，便胡亂找了借口，匆匆逃開，霎時，轉身擠入熙攘人群。
市井煙火。挑擔、打鐵、招攬、卜卦算命；吆喝、咒罵，打鼾，口涎四溢。枝頭柳絮無垢，飛落大地，被溶解、腐蝕，像腳底的爛泥。街角的小巷昏暗，有男盜、女娼，雞鳴狗盜出沒。這叵測鄙夷的人間！
趙修遠望著摯友遠去的背影，亦思緒反複；不自覺思及幼時，二人同窗讀書，研墨作文。一次老師布置背誦《與宋元思書》，趙修遠嚷嚷開口“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自富陽……”疙疙瘩瘩，無以為繼；嚴師怒目道“勤有功，戲無益。二日前便布置的功課，到今日居然還是這副樣子！”說罷，即刻取出戒尺，預備懲戒一番。李堅誌先一步跪到老師麵前，乞求道“太子殿下身係國祚，千金之軀，不可輕損。非殿下讀書良久不效，是小人不思進取，樂不思蜀，牽連殿下；望老師明察，要罰便罰小人吧。”
嚴師戒尺舉高落下，啪啪啪，李堅誌手心緋紅腫脹。
恩師道“為師今日隻是小懲大誡。”
他咬著牙噙著淚，揖禮道謝“恩師小懲而大誡，此小人之福。”
李堅誌衷心護主，趙修遠亦心存記掛；翌日，他便偷了母親的金瘡藥拿給李堅誌，又從袖裡拿出阿滿給他的糖葫蘆同他一同分享。秋日的宮苑，金桂盛開，花香馥鬱；秋日的宮苑，日暖風和，滿眼光媚。
疾風乍起，柳枝亂顫，他眼內的厚重秋色又變成了可人春景。
哪裡的小販挑著擔兒徑直橫衝過來，撞上了柳邊的梨樹，那如雪梨花斑斕舞落。
他身邊的佳人輕啟朱唇，含笑輕吟“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佳人眼裡滿是落花，他的眼裡滿是佳人。“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溢美之詞話不儘，佳人之美。
溢美之詞亦話不儘春日之美。他仰起頭，望著如洗的碧空，桃李春風，佳期如夢，這美麗的人間，是值得被期待的！隻是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時，他的少年心思早已在那年的秋日宮苑，深埋成塚。因為有些東西，不似阿滿給的糖葫蘆，是可以拿出來同人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