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枇杷,卻從來沒有吃過枇杷。
隻是恰好有一年鳥雀帶來的一顆枇杷子,在我家院子裡的一角落地生根。
我因緣際會地從一棵樹那裡繼承了這個名字。
那棵沒有來曆的枇杷樹,之所以能在我家的院子裡相安無事地長到我記事的那一年,除了我有娘的善心,我爹的聽之任之,還有它自身自身的功勞。
剛剛好長在那樣一個僻靜的地方,安安靜靜,不爭不搶,無用之餘,也礙不到任何人的眼。
娘說,其實人活著也是一樣的道理,尤其像我們這樣的人,和這路邊的野草,籬笆旁的小樹,本質上也沒多大區彆。
都是偶然來到這世上,憑著本能向上生長,成不了樹群中受到仰望的參天巨木,也可以縮在自己的小小角落裡,自顧自地生老病死。
若是不巧遭逢天火,或是人為的踩踏攀折,那就是命。
躲不開的,受著便是。
熬得過便是生,熬不過的,也隻是回到了來時的地方,像是陽光下隨著熱度消散的水,一場大雨落下,便是又一次生老病死,輪回不止。
她希望我像院子裡的那棵枇杷一樣,生得毫不起眼,寡淡卻平安地度過這普普通通的一生,可以一事無成,卻能夠始終保有安康和寧靜。
不想到頭來,卻偏偏是枇杷這個名字,給了我能夠從一眾同樣等待著被挑選的孩子中脫穎而出的機會。
因為蘭公子的妹妹,生前最喜食枇杷。
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小姑娘呢,在黎宵的講述中,大概就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千金大小姐。
身為蘭府的獨女,蘭公子唯一的妹妹,上有父母兄長的疼愛,下有府中丫鬟仆從的細心照顧。
更不用說,小姑娘本就生得玉雪可愛,聰慧善良。
這樣的出身和寵愛卻絲毫沒有讓她變得嬌縱蠻橫,反而養成了知書達禮、善解人意的性子,可謂是十足十地討人喜歡。
可惜這樣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不過僅僅在人世間度過了短暫的九個春秋,就被一場意外奪去了性命。
如此花一般的孩子,終究也逃不過命運的無常,死在了花蕊般含苞待放的年紀。
“說起來也是巧合,今年恰巧是素過世的第十個年頭。”黎宵望著前方的虛空,頗為感慨地歎息一聲,轉而將目光轉向在一旁聽得入神的我,忽然綻開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我之前還在想,挑來挑去,那麼多的人裡,怎麼就偏偏挑了個最不起眼的。這樣的小胳膊小腿,瞧著一點力氣都沒有,乍一看都不知道該是誰來照顧誰。直到我知道了你的名字,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叫這名字的,聽著就不像是——”
黎宵到這裡,突地頓了一下。
我卻知道他沒有說完的話,因為黎宵從前就曾說過,枇杷這名字聽起來就古怪,一點都不像是人名兒。
事實上,這也確實不算是個人名。
嚴格來說,隻是一個綽號而已。
我默默在心中想著。
“你……不會因為聽說了這些事情,就覺得難過吧?”黎宵突然再次開口,聲音裡難得地帶上些我所不熟悉的小心翼翼。
我看了看他,看見少年臉上遲疑的神色,看出至少在這一刻,他好像是真的在為我擔憂著什麼。
我於是平靜地搖了搖頭,甚至彎起嘴角衝著黎宵露出一個不算好看,但足夠真誠的笑。隨即看到對麵的少年,露出像是真切地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我想,黎宵這人雖然嘴巴毒,性子毛躁,脾氣也不好,仗著家裡有錢,動不動就對人頤指氣使。
但本質上,他勉強也能算是一個挺好的人。
至於他先前提出的那些荒唐要求——說白了,也隻是因為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沒有必要,也很難與我產生共情。
就像貓狗看不懂螞蟻的心思,老鼠也不會在意缸裡的是否自願被吃掉。
反過來,我沒必要去強求對方的理解,或是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有些人有些事,在最初發生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自身的命運軌跡。
道不同不相為謀,說得大抵就是這樣的道理。
“這就對了。”
黎宵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一派輕快的模樣,說話間還伸手在我的肩上親切地拍了拍,他說,“能夠因為一個名字僥幸得到蘭哥哥的青眼照拂,你應該覺得高興的。”
——我確實覺得高興。
如果說,之前我一直對自己無緣無故地被蘭公子選中,放在身邊好生對待,感到既慶幸又惶惑。
那麼聽了黎宵的一番解釋,知道了原來蘭公子是因為思念故去的妹妹而做出那樣的決定,我也終於可以心安理得起來。
仿佛一顆長久懸於頭頂的石塊猝不及防地落了地,我以為自己會被砸中,沒想到那石塊堪堪擦著腦袋滾過,留我一個後知後覺地愣在原地,卻是有驚無險,又毫發無傷。
或許是我的知情識趣討了黎宵的歡心。
吃過早飯之後。他居然主動提出要帶我去挑個地方,把昨天掉下的兩顆門牙給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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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齒的事情我都已經忘記了,難為黎大少爺居然還記得。
我不由得多看了黎宵幾眼,察覺到我的目光,黎宵立刻露出了渾身刺撓的不自在模樣。
還特意回過頭一臉正色地叮囑我不要多想。
“畢竟,你會磕掉牙齒,其中確實也有那麼一點點我的原因在裡麵。我隻不是不想良心上過不去而已。這是我個人美好品質的體現,跟你沒有一點關係。聽到了沒有?”
我聽到了,然後在黎宵的注視下連連點頭。
默默地空開幾步,不遠不近地跟在少年的身後。
昨夜裡的雪已經停了,在門外堆積起厚厚的一層,像是鋪開了一床巨大的潔白的棉花褥子。
陽光疏朗朗地落下來,透過房簷下掛著的著冰淩,暈開五彩的光暈。
空氣前所未有的乾淨和清新,讓人忍不住放緩了呼吸。
“果然是沒見識的家夥,一點積雪就看傻了眼。”
前方,黎宵已經走下了廊簷,見我沒有立刻跟下來,於是站在雪中回過頭看我,見到我出神的樣子,又忍不住開口嫌棄起來。
我看著站在積雪的庭院中的黎宵,在某個瞬間,眼前浮現的卻是截然不同的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的漆黑裝束,秀麗的墨發卻用一根紅色的發帶高高紮起在腦後,站在雪後盛開的梅花樹下,一張清麗中透著冷意的疏離麵孔,側臉還垂著練劍時無意散落的一絲碎發。
那樣生人勿進的女子,卻在望向我時,輕輕抖落劍尖兒的梅花,然後倏然綻開一個熟稔中帶著寵愛的笑容。
紅色的唇瓣輕輕開啟,我分明聽見了,那人親昵地喚著師弟的聲音……
可惜,那樣真切的場景,卻在眨眼的瞬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