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一直不說話,少年露出興味索然的神情。
“算了,木頭果然是木頭,沒意思。”
少年說著擺擺手,想要撐著胳膊從地上起來可是一用力,就從骨頭接縫的地方傳來嘎達一聲。
我們兩個都聽見了,尤其是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難看,在不可置信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回過味來的懊惱。
最終所有的情緒又儘數歸於平靜,化作眼底一絲若有若無的諷意。
我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明知道對方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黎宵,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我想,若是在方才,能夠上前一步接住他就好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少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總不會是在為我感到難過吧?”
“……”
“不過一點小傷而已,當初下手沒輕沒重把小爺打個半死的時候,也沒見小道長露出絲毫愧疚的表情。如今這般,怎麼竟像是要哭了?”
少年微微前傾身子,避開受傷的那條胳膊,側過腦袋仰著臉朝我投來戲謔的一瞥“這樣子,可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喻輕舟啊。”
這大概隻是隨口講出的一句無心之言,卻恰恰在無意中切中了要點。
——我不是喻輕舟。
隻是一個在夢境中,誤闖入他人記憶片段裡的不速之客。
我的思緒因為少年的話音而變得混亂紛雜。
心中忐忑。
如果……如果在夢境中被識彆出我並非喻輕舟本人,會不會被夢裡的其他人當做邪祟或者妖魔驅逐?
想著,我不自覺地後退半路,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轉身逃開。
卻被麵前的少年出聲叫住。
“喂你這家夥,不會就這麼丟下小爺在這裡自生自滅吧?!”
我定了定神,對上前者頗為幽怨的雙眸,那是如同貓貓狗狗般濕漉漉可憐兮兮的眼神,配上那奇異的瞳色,效果翻倍。
“……那你希望我如何?”我說。
這一下倒像是把少年給問住了,他盯著我的麵孔猛瞧了好一陣,眸光越來越深邃。
我以為他會看出什麼,後者卻始終一言不發。就那麼看著,像一個挑剔的審判者,因為心裡的某些小算盤而遲遲不肯下達最後的判決。
就在我以為自己即將露餡兒,而快要被自己洶湧劇烈的心跳聲淹沒之前,少年笑了,露出了意外開朗的表情。
他朝我揚了揚那條晃動的胳膊肘,有些耍賴般地說道“道長都這樣說了,不若屈尊背我一程如何?”
“好。”
我答應地異常爽快,也不在乎會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隻想趕緊結束當前的對話,將這一段揭過去。
不過,真的上手時又不由得放輕了動作。
我想起了黎宵,想起他在摔下樓梯前用手護住我腦袋的動作,想起黑暗中他寂寞而清晰的心跳。
我想,說不定就是因為想起了黎宵,才會做這樣一個沒頭沒尾的夢。
背上沉甸甸的,少年的臉頰貼著我的後頸,散亂的發絲纏繞上來,有些涼,有些癢。
樹林不算很密,但每一棵樹都很高,陽光經過樹梢地層層過濾落下來,在腳下分割成明暗不一的紋路。
除了腳下嘎吱嘎吱的輕響以及近在咫尺的衣料摩擦聲,就是藏在暗處時高時低的蟲鳴,以及偶爾一兩聲拖長的略顯低沉的鳥叫聲。
走著走著,也許是周遭太過靜默的氛圍,我突然有些好奇背上之人的名字,可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方才聽你說,覺得我不像你認識的那個喻輕舟——”我斟酌著開口,“那麼在你看來,真正的喻輕舟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是個多少有些危險的話題。
我忐忑地等待著少年的回答,本以為對方可能會懷疑,或者至少思索片刻再進行作答,可他幾乎是想也沒想地就回答“大概就是一個笨蛋吧。”
聞言,我的腳步略微一頓。
注意到我腳下的停頓,少年繞過我肩膀的那條胳膊不由地緊了緊。
“你自己要問的,我也隻是實話實說。你若是想聽好聽的,大可以去問你的那些師兄弟師姐妹……尤其是你的那位什麼映雪師姐,她指定樂意誇你,何必來我這裡自討沒趣。”
說完,少年頓了頓,又放輕聲音低低嘀咕了一句什麼。
剛好響起一陣鳥啼,我沒太聽清,隻依稀聽見個什麼沒算完。
我再問,少年也不答,隻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下下鼓搗著什麼,期間我感到側麵的一撮頭發似乎被拉扯了一下。
那感覺一縱而逝,倒也不是很疼,就是總讓人感覺怪怪的。
我問少年是怎麼回事兒。
他回答說“纏住了。”
“纏住了?什麼纏住了?”
“頭發。”
少年簡而言之,而我一下就想起了之前看見他正臉時的場景,他腦袋向下倒掛在樹上,墨發如層層疊疊的蛛網般紛紛垂落,轉而又變成了少年從灌木叢裡頭發散亂地探出腦袋的樣子。
他說纏住了,指的應該就是這個,至於我剛才的感覺,應該是他在解開自己打結的頭發時不小心勾到了我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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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也情有可原。
畢竟我們現在實在是靠得有些太近了。
就是他一有什麼動靜,我就能夠立刻有所察覺。
“所以,映雪師姐是哪裡招惹到你了嗎,還要單拎出來提一嘴。”
——就好像之前,專門指責我是看中外貌的膚淺之徒一樣。
聞言,少年像是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反問“你怎麼會那麼想?”
停頓了片刻,又像是聯想到了什麼一般,忙不迭地矢口否認。
“喻輕舟,你可不要誤會了,小爺我和沈映雪那個女人沒有一點關係。像那種動不動就提劍亂砍的大魔頭,也就你才會覺得她溫柔可人、宜室宜家。”
少年說得十分嫌棄,像是生怕和自己口中愛砍人的魔頭產生半點牽連。
雖然真正的我和師姐隻有一麵之緣,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信服對方的說法,反駁的話幾乎是衝口而出,借由喻輕舟的喉嚨發出。
那種想要維護自己心目中重要之人的心情時那般迫切,一時之間,我竟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我的想法,還是屬於這具身體主人原本的情感使然。
“住口,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一時沒有守住情緒,導致語氣中的嚴厲多少有些過了頭。
少年顯然也感覺到了,他沒有說話。
尖尖的下巴很有分量地壓在我的一邊肩頭,深吸一口氣,攬住我脖子的手也跟著收緊了一些。
我猶豫著要不要道歉,道了歉又算誰的,我的還是喻輕舟的?我自己是想道歉的,可若是喻輕舟沒有那個意思,那此舉豈不就是逾越了?
“……唉、我有時真懷疑那個女人給你下了什麼蠱。”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身後的少年先開了口,語氣淡淡的甚至帶著些許笑,聽起來有些委屈,又有些無奈的樣子。
不等我出聲回應,他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可是我知道,她沒有。喻輕舟,你是心甘情願的。光是想想,我就不爽到了極點,究竟憑什麼?憑她修為高,憑你們遇見的早,還是憑她是個女兒身……”
少年說著說著,突然就不說了。
“怎麼不說了?”我問,“因為發現都是事實,所以不想自取其辱?”
身後的少年聞言陷入了更久的沉默之中,好半晌才咬牙切齒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喻輕舟,你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氣人。”
“可你剛才分明還說,我不像你認識的那個喻輕舟了。”我說,帶著一絲的試探,想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真的懷疑。
“……這個嘛,每個人都會變的,但是萬變不離其宗。”
少年有些含糊地回答“就像你,麵上無論表現得多麼醇厚溫良,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師兄模樣,本質上還是記仇又小心眼的家夥,看似溫情脈脈,其實離了誰都能活。”
我不懂,世上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無論活著時是喧嘩熱鬨,還是冷清寂寞,總歸是要一個人麵對死亡的……在這人世間討生活,除了自己,人人皆是過客。
這一點在娘親去世的時候,我已然有了深刻的體悟——再不舍,也終將告彆。沒有誰可以永遠陪著誰。
可少年好像對此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說“這世上多得是你說的那種人,可喻輕舟隻有一個。”
按照少年所言,萬變不離其宗,如果可以這麼簡單的概括,那人和人之間又有什麼區彆。
豈非人人都可以是喻輕舟,喻輕舟亦可以是人人?
“還是……不一樣的。”
少年趴在我的背上,站起來那麼高挑的一個人,背了這麼久居然也不顯得沉重、不覺得吃力,甚至還能這樣如常地說話,我多少有些佩服喻輕舟的體力。
“哪裡不一樣?”我問。
“你可是小爺承認的人,所以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小爺都可以從人群中認出你,無論你去了哪裡,我也一定能夠找到你。”少年的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卻說得極為認真。
——仿佛承諾,又仿佛告白。
我感到胸膛中屬於喻輕舟的那顆心,怦怦怦地加速跳動起來。
心裡同時有種古怪的衝動,幾乎想要將真相脫口而出。告訴背後的少年,他錯了,錯得太離譜了。
他認錯了人,也搞錯了告白對象。
我才不是什麼喻輕舟呢,就算此刻的我短暫寄居在喻輕舟這副皮囊之中。我也隻是枇杷——隻能是枇杷,也隻會是枇杷。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走了?你……是不高興了嗎?”少年湊在我的耳邊低低問到,也許是考慮到距離的原因,他的聲音一直不大,此刻聽來竟有種小心翼翼的味道。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之前雖然心裡知道不是,但我多多少少會不由自主地在無形中將對方當做黎宵在對待。所以,也可以相對順暢地進行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