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黎家一直待到第二天的下午。
再沒有見過黎宵的母親,倒是在臨走前見到了黎宵的父親。
隔了一個晚上,再見到黎父,不知是不是站在太陽底下的緣故,男子給人的感覺溫和不少,臉上甚至帶著堪稱和藹可親的笑容。
“以後,我這個蠢兒子還請多多擔待,若是他做了或是說了什麼讓你感覺到不舒服,請相信宵兒他並無惡意。昨夜你也見到了他母親已然如此,我對宵兒多少疏於管教,致使他行事不周多有魯莽之處,但本質上宵兒他不是什麼壞孩子。”
聽見黎父這樣說,我自然是不住地點頭。
對方既是黎宵的父親,自然也算得上我的長輩。
何況黎父不僅說得這樣客氣,而且說的字字句句也確實符合我對黎宵本人的認知。
隻是他這樣直白地在外人麵前說起自己的兒子,確實是我沒有想到的。
“枇杷記下了,還請……”
我頓了一下,因為不知道要如何稱呼對方,若是直接稱呼伯父,又擔心會讓對方感到冒犯,所以乾脆省略稱呼,以一個您字代替。
“還請您不用過分擔心。黎少爺他其實對枇杷,對周圍的人都很好。”
聽見我這樣說,黎父臉上的笑卻是驀地停頓了一下。
見我疑惑地看過去,這才輕咳一聲換了個話題。
我不由地又在心底感慨,不愧是親生的父子,連說著話動不動就咳嗽的毛病也原封不動地遺傳了。
那邊,黎父還在說著話“對了,你說你叫枇杷,應該不是本名吧?”
我其實自己也說不好枇杷是不是我的本名,畢竟從我記事起,身邊的人就開始這麼喚我,我的母親亦是如此。
可若說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記憶中分明又殘留著娘親專門為了我托了人捎信去城裡求取一個名字的印象。
那個名字應該是寫在一張紙上的,收到回信的那一天,娘親攥著那張紙看了許久,臉上是我讀不懂的緊張和激動。
當時我隻以為她是因為拜托人家的事情有了回信而感到高興,所以反反複複盯著那張紙上的字看。
我那時並不識字,所以興趣不大,也沒有湊上去仔細觀瞧。
現在回想起來有一點似乎說不通的。
在我們那個村子裡,除了從事特定職業的人,比如管賬的,抄書的,做法事念經的……幾乎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莊稼漢。
男人識字的都沒幾個,更不用說識字的女人。
這個狀況不僅適用於本村,幾乎附近一大片的村子皆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一天娘親又為何那樣歡喜地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又看呢?
……就好像她認得上麵寫了什麼一般。
更奇怪的是,既然是那麼珍而重之地求來的名字。後來怎麼就不了了之,甚至再也沒有被提起過,是發生了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嗎?
腦子忽地閃過針紮般的刺痛。
連同那條許久沒有做怪的傷腿都好像隱隱作痛了起來。
我有些不適地蹙了蹙眉,然後朝著黎父微微搖了搖腦袋,我說我一直都叫這個名字。
“在我們那個小村子裡,因為不用上學堂,幾乎沒什麼人識字,很少有人會正兒八經地起什麼名字。隻要不是太過難聽,叫著順口也就不改了。”
“原來如此。”黎父點點頭,然後又問了我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冒昧打聽一句,不知你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聽到這個問題,我的腦袋空白了一瞬。
——是啊,娘親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那個一直看著我從小長大,被我喚做娘親的女人,她的名字……
也是在這時,我才驀然發現,我竟然從沒有聽村子裡的任何人包括我爹在內的人叫過我娘的名字。
——他是我爹的媳婦,是呆子他娘,卻唯獨沒有是過她自己。
或許,她也曾是過。
就是那一天,我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坐在門口的娘親,當她親口說出要離開村子時望向我的眼中那閃動的緊張和希冀,分明是屬於一個我所未曾得見過的女子。
——那是成為我娘親之前的,我的娘親。
很可惜,我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直到她死去,被埋入地下,她仍舊隻是我的娘親,我爹的媳婦兒。
我突然覺得很慚愧,也很懊悔。
我想直接說我不知道。但是聲音就像是被扼在了咽喉之中,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