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十裡相送
夜,酉時末。
往年十一月中旬這個時節,河北北路早已進入嚴冬。
可今年至今連河麵結冰的情況下都沒出現,孩童們不用受嚴寒之苦,自是開心,但個彆有經驗的老農卻隱隱憂慮.
若是暖冬,人的確會舒坦些,可依照往年經驗看,暖冬也意味著明春病蟲害爆發的幾率大幅上漲。
比起冬日遭些罪,他們更希望天氣冷一些。
北流河沿岸,熱鬨依舊。
為了掙這口吃食,許多民夫來自數十裡外,這麼遠的距離,每日往返上工不現實。
於是,許多村莊都在工地外圍搭起了連片的草庵暫且棲身。
入夜後,連綿星點火堆以北流河流向往南北蜿蜒,猶如一條匍匐於大地的火龍,蔚為壯觀。
杜兆清和陳初坐在一處緩坡上,極目遠望,隻見星火蜿蜒的儘頭卻是一片沉寂夜色,那濃到化不開的夜色深處,便是杜兆清明日要去往的前方。
原本對此行頗為忐忑的杜兆清,此時心中沉靜如水,甚至生出了十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堅定。
隻聽他低聲道:“王爺,下官原本有許多牢騷,不過眼下已煙消雲散。下官此去,一定拚儘全力為我朝再爭取來三五年平靜.”
這話說的誠懇,同時也隱隱表達了極大的期望,所謂‘爭取三五年’平靜,是希望楚王能將河北路全數打造成眼前情景。
畢竟是精英官員,杜兆清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民間以村莊為單位的基層組織能力,便代表了強大的動員能力。
以往,每逢邊患,一盤散沙的百姓隻會被官軍視為累贅。
譬如當年周國丁未之亂,便是東京城有百姓百萬餘又能怎樣,城破後還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如果像北流河疏浚這般,將數萬百姓組織起來,村村為堡、人人為兵,區區蠻夷又有幾人可與人口基數龐大的漢人打消耗戰?
但想動員百姓,一則需要組織,二則需要讓民與利.往小裡說,就是疏浚工程期間提供吃食、分發糧食。
往大裡說,動員百姓守土,需先讓他們有土可守!
若一輩子為鄉紳做牛馬,身無片瓦遮身、腳無立錐之地,異族來了,誰還肯舍命相抗,反正良田是地主家。
隻有百姓有了田地,‘守土有責’這四個字才和他們有關係。
杜兆清大概理解了近來楚王和鄉紳鬥得你死我活的原因
這邊,陳初笑了笑,忽道:“彆說的像是要英勇就義一般,此去金國雖無美女可給,但本王給你備好了三千壇淮北烈酒,金國苦寒,貴族酗酒成風。有了這好酒,興許他們便不會為難你甚過.”
“哎,但願吧”
杜兆清歎道。
見他對此次出使態度悲觀,陳初稍稍透露了一些訊息,“杜尚書不必過於憂心,金國那邊,本王早有布置,若遇難題,可多與茶酒司李主事多商議”
“哦?”杜兆清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茶酒司主事李禾鬥正與淮北商事代表蔡坤坐在火堆旁交談,兩人若有所感,抬頭看來,笑著拱了拱手。
杜兆清拱手回禮,轉頭看向陳初道:“下官知曉了。”
使團中就他兩人最奇怪,蔡坤那商事代表不知何謂,但他是大名鼎鼎的楚王側妃蔡氏的兄長,旁人自不好打聽太多。
那李禾鬥來曆更神秘,出任戶部茶酒司主事前的履曆竟是一片空白,甚至出身籍貫都言語不詳。
自帶的政治敏感讓杜兆清意識到,此人或許是楚王的深藏已久的暗子,不可將他等閒視之。
眼下得了楚王變相承認,杜兆清不由放心許多,隨後拱了拱手,起身道:“楚王安坐,我下去四處走走。”
“杜尚書自便”
杜兆清猜測,楚王或許有話要和李禾鬥、蔡坤講,特意離開避嫌。
果然,杜兆清剛離去不久,李科和蔡坤便坐了過來。
陳初先端詳蔡坤一番,笑道:“二哥首次去往金國,可否緊張?”
蔡坤馬上起身,恭敬道:“回楚王”
“嗐,自家人,什麼王不王的,二哥坐下說話。”
陳初擺擺手,如此親近的態度,讓蔡坤不由露出了笑容,重新坐下後,道:“沒甚好緊張的。我一個商事代表,就是去談生意的嘛”
上月,在蔡州任局務官的蔡坤初收到朝廷調令,命他加入使團之時,的確一頭霧水。
應調入京後,陳初已去了河北路,是妹妹蔡嫿向他解釋了原因.此次蔡坤有兩個任務,一則,在金國尋找中下層漢、契丹軍官合作,建立羊毛收購商行。
初聽此事,蔡坤不解道:“蠻夷雖有用羊毛製衣的習慣,但衣物毛糙紮人,且有異味,咱漢人素來不喜,收購羊毛作甚?”
對於羊毛如何利用,蔡嫿也是一知半解,隻得將陳初的話重複了一遍,“咱蔡州科學院的皮匠常貴等人已研究出了軟化羊毛、祛除異味的法子,已小批量產出了可織衣的毛線、和一種叫做呢子的保暖輕便布料。伱那妹夫不知怎地,對那呢子喜歡的緊,說以後要為全軍軍官配備呢子大衣、給軍士配備行軍隨行的呢絨毯”
“全軍?這得多少錢啊!”蔡坤當時相當驚愕。
說起這個,蔡嫿的理解便深刻了許多,不由嘻嘻一笑道:“他就是要讓那些組織收購羊毛的中下層漢遼軍官掙錢!”
“哦?嫿兒說明白些.”如今蔡坤算不得陳初身邊最核心的人員,但也知道自己這妹夫從未打算給金國做狗,明知早晚會撕破臉,還要和對方貿易、讓軍官掙錢蔡坤不理解。
蔡嫿卻道:“羊毛在他們金國幾乎一文不值。咱們收購羊毛,便是給了中下層軍官一份收入.且全天下隻有咱家掌握著羊毛軟化的技藝,他們也隻能跟著咱們掙錢”
蔡坤大概聽明白了,又問道:“近些年金國國勢強橫,單是滅遼吞周,便得來不菲財貨,他們的軍官還差這點錢?”
“這你便不知道了吧.如今金國貴族窮侈極奢、奴隸成群,但中下軍官的日子並不好過,特彆是漢軍,軍餉隻有金人兩成,且每次作戰後劫掠來的財貨也隻能得些金人挑剩下的.”
“嫿兒,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這你彆管,總之,這是一樁大事,二哥需認真應對。另一則事,便是在當地尋找合作夥伴,代理咱們產出的香皂、砂糖、烈酒等商品,代理商同樣隻在漢遼中下層軍官中尋找。但代理一事,需大量金錢周轉,二哥可讓他們十幾、甚至幾十家聯合拿下這代理之權。”
“一幫中下層軍官怎守得住這富貴!”
蔡坤脫口而出,隨後猛然反應了過來。
淮北產出的幾樣拳頭產品,讓周齊各地代理商賺了個盆滿缽滿,這些人都是當地一頂一的大族子弟。
畢竟,普通人也守不住這般富貴。
可蔡嫿卻明確交待,要扶植中下層軍官聯合作代理商.普通人自然不敢覬覦他們的財富,但金國上層呢?
一旦金國上層對這條貿易線動了心,那幫軍官會甘心情願的交出來?
“妙啊!”不等蔡嫿言明,蔡坤便一拍大腿道:“若有金國貴族爭搶,必定與中下層漢遼軍官生出齟齬!金人若憋著不搶,那幫軍官既需要將羊毛賣與咱們,又需從咱們手裡拿淮北商品掙錢,為了保住這條財路,以後便是金齊生禍,他們也未必與金人一心.”
“嘻嘻,王爺說了,這是培植買辦.”
蔡坤思緒回轉,一旁陳初與李科已說起了彆的事。
半月前與妹妹的那場談話曆曆在目,蔡坤還聽蔡嫿講過,金國如今擁兵四十萬,真正的女真人卻不足五萬,剩下的都是北地漢兒、契丹人、渤海人
軍隊人員構成的信息屬於機密,蔡嫿卻如數家珍,蔡坤猜測金國內部,一定有妹夫的密諜,且密諜能接觸到的金國官員品級不低。
正思量間,卻聽李科低低道:“東家,我此去要不要通過‘峨眉峰’接觸一下囚禁於五國城的周國道君皇帝?”
或許本就沒打算背著蔡坤,陳初想了一下,回道:“視情況而動吧,一切以安全為先。若有機會便見一見,沒機會就算了,反正不急.”
蔡坤聽了卻又是一驚.囚禁於五國城、周國道君皇帝,說的不正是丁未之難中被金國擄走的那位麼!如今南朝皇帝柴崇的父親!
此人對周國機具象征意義.柴崇無嗣,若妹夫能將那道君皇帝帶到齊國,周國便尷尬了。
我這妹夫,剛剛穩定齊國,就已開始謀劃金國了,甚至還有順帶有圖謀周國的意思.好大的野心啊!
同時,蔡坤也有股隱隱興奮!
妹夫不背著他講這些事,是不是意味著他有進入核心圈子的資格了?
起初,得知是蔡嫿推薦自己加入使團,隨著他進京的妻子尤氏還私下抹淚抱怨過,“嫿兒將大哥安排去了唐州任推官,你隻作了一名不入階的局務官,如今倒好還讓你出使金國,那金人都是些茹毛飲血、殺人不眨眼的蠻子,若夫君有個好歹,我與兒女們還怎活呀?”
可此時,蔡坤卻明白了,此行雖小有危險,卻是妹妹遞給他的登天梯。
若這回任務做的漂亮,日後必為元章心腹!
自家妹子,還是向著他哩
三人低聲交談起來,不久後,卻見一道婀娜身影帶著一名丫鬟從坡下緩緩走來。
在坡下負責警戒的親軍見了來人也不阻攔,坡上三人先後停止了交談。
少傾,隻見陳景彥家裡的小娘抱著一條大氅款款走近。
陳初笑著起身前迎
“叔叔怎這般不知愛惜身體,如今已入冬了,還穿這般單薄,凍病可怎辦?日後王妃知曉,該說我沒照顧好叔叔了”
“哈哈,沒事。便是凍病了,我也不告訴她.”
divcass=”ntentadv”夜風裡,邈邈傳來兩人的低聲對話。
李科意味深長的和蔡坤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