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昌元年,大齊代周,新朝廷中任命了許多來自山東路的官員。
這些官員初來東京,無親無故,盧仁甲瞅準機會,巴結上了當時還是底層官員的工部令史許玨,並與次年年初獻上了十三歲的女兒為許玨做妾。
不知是他眼光毒還是運氣好,隨後幾年許玨步步高升,至今已是工部將作監從四品大監。
工部在六部之中被官員私下稱為‘賤部’,但在普通百姓眼中,仍然是惹不起的存在。
盧仁甲有了這層關係,設計巧取了十裡店原屬趙家的大片田地,改頭換麵變成了地主老爺。
對於眼下的生活,他滿意極了。
院內,一名身穿破爛短褐的年輕人正撅著屁股掃地。
莊戶人家最看不起盧仁甲這等遊手好閒的懶漢,當年盧仁甲在十裡店偷雞時還被趙家人堵在村裡胖揍過一回。
誰能想,如今趙家後人竟為他做了長工、佃戶.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啊!”
盧仁甲兀自感歎一聲,悠哉悠哉走過去,一腳踹在了掃地年輕人的屁股上。
“.”
那年輕人猝不及防,一個前撲趴倒在了喂狗的食盆上,摔了一身餿湯水。
回頭怒目而視,見是盧仁甲,隻敢低低問道:“好端端跺俺作甚!”
“哈哈,老爺我樂意.趙從義,當年你爹罵我一輩子沒出息,現在看看到底是誰家沒出息?我女兒如今是官家娘子,我兒子如今進了太學。倒是你趙家人給我做奴做仆”
你賣女兒給人做小,兒子太學生員是買來的,敢怒不敢言的趙從義內心吐槽。
盧仁甲就喜歡看他這幅不服氣,卻又不敢吭聲的模樣。
“老爺,莊外來了一群駕馬錦衣青壯,說要見您”
正樂泱泱的盧仁甲聽下人來報,表情不由鄭重起來,先問道:“沒得罪他們吧?”
“沒有.”官家回道。
久居皇城根,盧仁甲並非全無見識的蠢夫。
東京城藏龍臥虎,自家那女婿的從四品說起來不低,但在某些大人眼裡屁也不是。
特彆是聽說對方‘駕馬錦衣’。一群開著豪車、穿著高級定製的年輕人,說不定是誰府上的二代們出遊路過了此處。
“走,隨我去看看。”盧仁甲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走出了院子。
依舊趴在地上的趙從義,悄悄朝他背影悄悄啐了一口,隨後才站了起來,拍打身上汙穢。
卻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竟鬼使神差偷偷跟了上去。
辰時末。
十裡店外圍,原趙家祖墳的位置,綠油油的麥田已長了三尺來高。
偶有風過,碧浪起伏。
極目遠眺,一馬平川的大地望不見邊際,令人心曠神怡。
盧仁甲遠遠看見這些人,心裡已有了計較都是年輕人,坐於馬背上的隨從姿態放鬆卻又保持著警惕,呈扇麵狀將一名手持馬鞭、騎著一匹紅鬃馬的俊朗少年護在中間。
一看就是軍伍家出身的少爺。
如今大齊最惹不得的就是軍頭,盧仁甲不由更謹慎了幾分,距離來人尚有五六丈遠,便作了一揖,滿臉堆笑上前問道:“不知公子是哪位貴人府上的?可是路過我家莊子?若不嫌棄,請到家中喝口茶歇歇腳”
伸手不打笑臉人嘛,盧仁甲從不得罪有權勢的人家,所以自認這些人沒理由生事。
馬上那年輕人果然露出了和善微笑。
盧仁甲停在了一丈外,作揖諂笑,“敢問貴人是?”
“小可陳初。”陳初做了自我介紹,好像是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便輕夾馬腹。
和陳初心意合一的小紅隨即上前兩步,伸著馬臉在盧仁甲頭上嗅了嗅,接著回頭給了陳初一個響鼻,似乎是在說.沒錯,這人冒著壞味呢。
小紅這番舉動搞的盧仁甲好大不自在,卻也不敢出聲,又一時想不起‘陳初’到底是城中哪家大人的公子,隻能繼續討好賠笑。
“你就是盧仁甲?”
“回公子,小人正是盧仁甲”
“我且問你,此處原有的墳塋遷去哪兒了?”
“呃已被趙家後人遷去了牟駝崗南。敢問公子和趙家有舊麼?”盧仁甲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陳初卻搖了搖頭,笑道:“此處的趙家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聽他這般說,盧仁甲不由鬆了一口氣。
“對了,如今趙家人在哪兒?”陳初隨意問道。
“哦,趙家人如今為我家做佃做仆.”
搞清楚眼前這年輕貴人和趙家無關,盧仁甲笑著實話實說道。
“做仆?”
盧仁甲眼睜睜看著馬上少年的笑容一點點淡了下去,不待他再多問一句,卻見對方忽然一抖鞭子,隻聽‘咻~啪~’一聲。
下一刻,盧仁甲隻覺臉上火辣辣,一道溫熱粘膩液體順臉下淌。
直到在臉上摸了一把,盧仁甲望著滿手鮮血才意識到,這笑嘻嘻的少年在自己臉上抽了一鞭。
“何故打我!”盧仁甲一聲尖利喊叫,停在遠處的護院家丁急忙忙走上前來。
可不等他們靠近,長子、白毛鼠等人便迎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撂倒一片。
望向遠處看風景的大寶劍連視線都沒有往這邊看一眼,就突出一個‘泰庫辣’!
陳初這邊,已跳下了馬,隻一鞭接一鞭往盧仁甲身上抽去。
挨了幾鞭後,慘嚎著的盧仁甲吃不住疼,蜷縮在地求饒不止,身上黑綢長衫被抽成片片碎布飄零。
“何故打我,何故打我!”
“何故?此處墳塋,是朝廷欽命趙安人的祖墳,你也敢占!朝廷欽命安人的族人,你也敢當奴仆?你他娘眼裡還有大齊、還有王法麼!”
安人?趙家何時出了一個安人啊!
盧仁甲在地抱頭翻滾,強忍鞭梢撕裂皮膚痛楚的同時,猶自想到其中定有些誤會,若不搬出許玨,怕是要被這幫錦衣少年打死了。
“公子住手,住手啊!聽我一言啊!我家女兒為工部許大匠姨娘,啊!許大匠是我女婿啊!”
姨娘之父,算不上正經翁婿,但盧仁甲也隻能這樣說了,好讓陳初手下留情。
不想,陳初聽了手上勁頭更大,“去你娘的女婿!本官乃蔡州留守司都統製,我還是趙家的女婿呢!怎了,工部官員的妻家便能欺我武人妻家了麼!這官司便是打到皇上麵前,我也不怕!”
不遠處,躲在柴堆後正津津有味看熱鬨的趙從義,忽然一驚,像是想到了什麼,急忙往莊內跑去。
十裡店村內。
四麵漏風的茅屋,已六十有七的趙田氏坐在吱嘎作響的織機前,織布的動作雖遲緩卻穩定精準。
頭上裹著一條灰麻布,內裡包著的雪白銀發卻梳理的熨帖規整。
看起來,年輕時也是一個講究人。
屋內,還有數名五六歲到十來歲不等的女娃娃,雖個個破衣爛衫,頭臉卻都乾乾淨淨。
丁未後,本屬小康的趙家敗落,那盧仁甲數次暗示收趙家女子做丫鬟。
趙田氏作為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者,堅決反對。
她知曉那姓盧的沒安好心,趙家男為他家做佃做仆或許辛苦了些,但趙家女若進了他家,必定被折辱。
可眼下,趙家族人的確沒有了養活閒人的餘糧,在丁未中死了兒孫滿門男丁的趙田氏卻道:“你們養不起都給老身!老身隻要還能乾一天活,就不使我趙家蒙羞!”
幾年下來,這處茅屋收攏了七八名小丫頭。
年紀大些的,幫趙田氏剝麻搓線,年級小些的,就幫趙田氏煮飯燒柴,再小點的,就乖乖待在趙田氏身旁。
就像此時,門檻上坐了一溜五六歲的女娃娃,儘管她們都餓著肚子,卻懂事的無一人吭聲。
她們知曉,太奶奶織好這匹麻布,拿去城裡換了錢,才能買吃的回來
‘咕嚕嚕’
肚餓的叫聲,引得趙田氏回頭看了一眼,滿是慈祥的笑容,口吻卻有些歉疚,“小美餓了麼?”
排排坐在門檻上的一名小丫頭,正仰著頭,張著嘴,仿佛在吸收日月精華修煉似的.聞言轉頭認真回道:“太奶奶,小美不餓,小美在吃西北風呢”
“誰告訴你西北風能當餓了?”苦中作樂的趙田氏聽著孩子滿是童真的話不由笑了起來。
“莊子裡的盧老爺說過,我們跟著太奶奶吃西北風.”
“呸!他算哪門子老爺,一個無賴閒漢.”
祖孫倆正交談間,卻見趙從義跌跌撞撞跑了過來,想要進門,卻被排排坐的小丫頭們堵住了門。
跑的滿頭汗的趙從義不由扒著門框朝屋內喊道:“太奶奶,太奶奶”
這突如其來的喊叫,讓趙田氏手一抖,麻線打了死結,趙田氏隻得拿了剪刀,邊挑線結邊批評道:“嚷嚷個甚.都二十多歲了,還沒個大人樣!”
趙從義不顧恁多,高抬腿從小丫頭們的頭頂邁過,或許是心情激蕩、或許是心疼這些年太奶奶辛苦不易,話未出口,淚卻先流了出來。
緊接,噗通一聲跪在了趙田氏身旁,哭嚎道:“太奶奶,咱家有救了”
“你這孩子,哭甚?到底發生了何事?”
“太奶奶,方才有人進莊,要為咱趙家祖墳討個說法!那人自稱是蔡州的大官,娶了咱趙家女兒還說咱家女子被封了安人.”
“.”
趙田氏豁然起身,卻因起身過猛,一陣眩暈,身旁小娘急忙上前扶了。
穩了穩身形,趙田氏哆嗦著嘴唇,澀聲道:“是誰!是我趙家哪名女兒做了安人?”
這兩天眼睛還在恢複期.等徹底好了,會兩更哈。
其實這一更也不算少哩,六千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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