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晨間一場急雨,為臨安稍去暑意。
辰時中,位於朝天門內的三司衙門眾官剛剛上值,照例泡上一杯茶,等待報紙送達。
和以往不同的是,今日眾官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著什麼,有人麵露興奮之色,有人卻是將信將疑。
討論半天,似乎也沒能達成統一認識,許多人不由將目光看向三司判度支房.此處雖名義同屬三司衙門,可對於經常到彼此值房串門的官員來說,這判度支房幾乎是禁區,平日甚少互相走動。
隻因此處主官柳長卿、貳官朱春,都是淮北人。
去年,大周在齊軍威壓之下,簽署城下之盟《紹興和議》,賠銀八千萬,分十五年支付,除了以稅銀為抵押外,柳長卿的判度支房便是負責監督臨安朝縮減財政支出、籌集賠銀的機構。
自去年他到任以來,不但停了大周所有宮殿營造工程、還裁汰了數萬地方廂軍、甚至小幅削減了官員俸祿
這般做,錢是省出來了,但朝中卻是怨聲載道,柳長卿自是不受歡迎。
可今日,各房官吏不但時不時往判度支房內張望一番,最後似忍不住了,將三司衙門內出了名的老好人左曹令史曹萬德推舉出來,前往判度支房來打探消息。
對於曹萬德的到來,曆來車馬冷清的判度支房眾人非常熱情,柳長卿親自招待。
“柳判事,外間傳聞您乃晉王弟子,想必對淮北之事了若指掌吧。”
“嗬嗬,蒙家師不棄本官愚鈍.早年間,本官確實拜在了晉王門下.”
柳長卿大大方方承認道。
陳初將他放在這個位置,就是為了徹底貫徹晉王的意誌,但這種差事極易招致大周滿朝的不滿、厭惡,所以亮出他和晉王的關係,也是自保手段。
免得有些人挺而走險對他不利.晉王弟子的招牌,還是有幾分威懾力的。
兩人寒暄幾句後,受了眾多同僚所托的曹萬德終於進入了正題,“柳判事,如今外間風傳,晉王在大淩河畔一戰殲滅完顏亮十萬眾,更有甚者,說晉王已進了黃龍府.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柳長卿似乎早就知道曹萬德此來就是為了弄清這個,卻不急著作答,反而笑著反問道:“曹大人,以你之見,此事是否為真?”
曹萬德斟酌一番,卻道:“晉王麾下之勇,我等自是見識過。然金國縱橫天下二三十載,猛將如雲、兵強馬壯.晉王組四國聯軍,興許能稍占優勢,但那完顏亮亦不是凡夫俗子,便是晉王勝,也不該勝的這麼快吧”
這才是三司衙門一眾官員存疑的地方淮北軍在東京城下破金夏軍、後又勢如破竹直入臨安城下,他們心中已認可了淮北軍的戰鬥力。
但那金國能在二三十年攪得天下天翻地覆,靠的也是強軍,此番大戰,他們已無退路,雙方該是針鋒相對、旗鼓相當的一場惡戰才是。
可晉王四月出兵,如今剛剛七月三個月能直接拿下黃龍府?
對於曹萬德的疑惑,柳長卿並未正麵回應,反而又問了一句,“曹大人,先不說此事真假,你希望晉王拿下黃龍府麼?”
“.”
曹萬德一愣,沒想到柳長卿會這麼問,隨後麵皮漸漸漲紅,像是受了羞辱一般激動道:“柳大人這是何意!雖說齊周兩國分屬兩朝,但十八年前的東京丁未大恥,是天下所有漢臣之恨!晉王若果真率軍破了黃龍府,那便是為天下漢臣雪恥!我怎會不希望此事為真!”
“曹大人勿惱,我隻是假設”
柳長卿的安撫沒起到作用,反而讓曹萬德更生氣了,“柳判事生於淮北,怎會懂我等心中之痛!如今滿朝文武、臨安萬戶百姓,半數乃丁未時東京淪陷後逃來的!老朽二弟一家一十五口,未及出逃,儘遭金人屠戮!
老朽上司,左曹司使鐘大人其小女被金人所擄,十八年來音訊全無,生死不知。鹽茶管事杜大人”
曹萬德曆數三司衙門中有親人遭害的諸多同僚後,終道:“以往,我朝軍力疲弱,複仇之念猶如井中月,隻得長夜慨歎、暗自垂淚。但若有機會,誰人不盼著報了血海深仇、家仇國恨!你我雖各為其主,但我等亦是漢臣!”
曹萬德情緒激動,唾沫都飛到了柳長卿的臉上柳長卿學識不顯、出身低微,即使如今因晉王的關係成了五品官員,卻在麵對那些通過科舉升上來的官員時,有些不自信。
可他的副手兼師弟朱春,卻對曹萬德完全沒有這層顧慮隻聽他幽幽道:“曹大人,你朝不止‘以往軍力疲弱’,便是如今依然如此。這回,攻破黃龍府,靠的是我老師運籌帷幄、我淮北將士三軍用命!若沒有我老師,您那複仇之念依舊隻能是井中月,您依舊隻能長夜慨歎、暗自垂淚.”
“.”
雖然朱春說的一點不錯,但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這般奚落,曹萬德臉麵極為掛不住。
可不待他再開口反駁,卻猛地反應了過來‘這回,攻破黃龍府!’
晉王真的攻破金國帝京了?
曹萬德張口想問,嘴唇卻一陣哆嗦,竟沒說出任何話來。
而就在此時,三司衙門左曹司使鐘澈上值姍姍來遲,卻在衙門口遇見了每日前來送報的報童,那報童將厚厚一遝報紙放在了門房處,又快速跑向了彆處。
途經門房的鐘澈習慣性的取了份報紙,走向值房的過程中大約掃了一眼,卻見頭條極為醒目的‘大捷’二字。
聯係近來傳聞,鐘澈馬上站在了原地,細細看了起來.‘晉王破黃龍,十八載恨今日得雪!’
約莫幾十息後,肅穆的三司衙門內忽然響起一道不似人聲的哭嚎。
“勝了,勝了啊.晉王打進了黃龍府勝了!”
三司衙門是何等重地,平日官員說話都不敢大聲,這鬼嚎頓時引來無數人從值房內勾頭打探。
卻見,從三品大員、往日以性格沉穩喜怒不行於色著稱的左曹司主事鐘澈鐘大人,瘋了一般,手裡揮舞著一張報紙,喊的聲嘶力竭,臉上明明是笑容,卻又淚流滿麵。
因他這番動靜,更多人快速拿起報紙閱讀起來,隨後卻也有更多人和鐘大人一般發了瘋。
有人痛哭、有人大笑,還有人麵朝北方東京的方位,跪地磕了頭,“父親,晉王破了金國都城,父親安息.”
肅穆三司衙門,頓時如同菜市場。
如此嘈雜,自然引起了主官三司使陳伯康的注意,當他看見眾屬下瘋瘋癲癲,不及發火,便聽到了‘晉王破黃龍’的喊聲。
陳伯康趕緊命人送來一份報紙。
和大多數僅看了標題的屬下不同,陳伯康讀的格外細致,自然也就看到了天策府官方的一係列後續安排
‘.所俘完顏亮、完顏胡舍、高楨等官員勳貴共三百一十八人,即日押付東京,臘月間問斬,以謝丁未之罪.特邀天下與眾賊有仇怨者,親來觀刑’
‘大周顯仁皇後韋氏阜昌九年薨於五國城,晉王特命以皇後禮製遷葬東京,不使皇後飄零異國,邀臨安周帝前往東京祭拜’
‘亡於金國之皇子楷、皇女福儀等皇嗣十七人,隨行漢臣百二十人有碑文可查者,皆遷葬歸鄉.家人可前認領遺骸、祭拜.’
‘另解救被擄男女四萬餘,姓名、戶籍造冊後,自七月初十起,分批於齊周二十一家報紙刊登,家人可前來相認。’
逐條細看後,陳伯康長出一口氣。
隻道,由此一回,陳初之望,天下已無人能出其右。
本已風雨飄搖的臨安朝,地位就更尷尬了觀刑、認親,臨安城內和金國有仇者、有家人失散者不知凡幾。
晉王不但幫他們報了仇,還幫他找回了親人,且遷葬了客死異鄉的皇室、大臣。
若臨安朝不管,臘月時不知會有多少跑去東京。
若要阻攔,根本沒理由啊。
再者,顯仁皇後乃臨安聖上的嫡母,遷葬事大,按說柴崇絕對應該親往祭拜,但他敢去麼?
divcass=”ntentadv”大周以孝道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