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灣祠堂,既是聯合小學堂的教室,又是他們的飯廳。
對於一日兩餐、甚至是一日一餐的孩子來說,帶有葷腥的午餐便成了他們每天最為期待的東西。
今天的午飯是豬肥膘熬成油後燉的菜乾,若在數月前,虎頭、吳君如她們大概會覺著難以下咽,可現下倒也吃的香甜。
許是因為虎頭更有親和力,以她為中心,周邊坐了數位身形瘦弱、從五六歲到八九歲年齡不等的女娃。
虎頭左邊,是一名七八歲的大眼女娃,雖吃飯時狼吞虎咽,卻又十分小心的將碗中最珍貴的豬油渣留了下來,直到準備盛第二碗時,忽地將豬油渣都夾進了虎頭碗中。
虎頭不由一怔.這裡可不是孩子普遍挑食的蔡州,對於馬家灣左近的孩子們來說,豬油渣便是世間少有的美味了,她親眼見過有些孩子偷偷將碗裡的豬油渣挑出來放在口袋裡,以待晚上帶回家,好讓全家都能沾沾油葷。
“引弟,你怎不吃。”虎頭好奇道,名叫引弟的女娃卻連連擺手道:“小趙先生吃,引弟不愛吃油渣。”
儘管引弟信誓旦旦,但小孩子的眼神做不得假,明明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虎頭不由莞爾,將油渣又倒回引弟碗中,隻道:“先生才不愛吃油渣,你正長身體呢,快些都吃了。”
引弟聞言,卻因先生沒有接受自己的好意,微微露出失望的表情她認為油渣是最好吃的東西,自然不信世上真有人會不愛吃。
虎頭見狀,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餘光卻忽然瞥見門外走進幾人,抬眼看去,不由一愣。
可下一刻,臉上神情就變作了驚喜,隻見虎頭猛地起身,兩步便衝到了門口,開口喚道:“阿姐!”
她這一聲,登時引起了吳君如、司嵐等人的注意,眾人回頭,見來人竟真的是虎頭的姐姐,幾乎和虎頭剛開始一樣,都在愣了一息之後,忽然齊齊起身湧向門口。
見貓兒和蔡嫿皆身穿常服,她們既有默契的沒有稱呼‘皇後、貴妃’,但司嵐是個極有心眼的,當即以趙相宜同窗好友的身份,一個萬福禮後,喚了一聲,“司嵐見過阿姐.”
她這麼一喊,祠堂內喊‘阿姐、姐姐’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
是哇,往後傳出去,她們喊過當朝皇後‘阿姐’,便是一份常人難遇的榮耀和機緣。
貓兒今日剛剛得知虎頭這幫丫頭所做的事,心下正在感動,便露出一抹溫柔笑容,右手虛抬道:“免禮,你們呀,都是好孩子。”
僅是一句肯定的話,竟將她們中性子最柔弱的杜芸茗說的紅了眼睛。
這幾個月裡,大家終於開始俯身做事,期間自是經曆了許多不順遂、不被理解,也少身體上的辛苦和精神上的委屈。
此時一句來自‘天下女子表率’的皇後娘娘親口稱讚,不由讓人百感交集。
旁邊,眾多娃娃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到被他們視作仙子一般的女先生們向兩位夫人行禮,他們便也跟著行了禮。
不過,從孩子們笨拙、不熟練的肢體動作中也能看出,他們應該剛學這些禮節不久。
“好孩子,繼續吃飯罷。”
貓兒口中這般說著,可目光卻不由自主看向了蔡嫿兩人朝夕相處多年,已到了近乎心有靈犀的地步,蔡嫿馬上猜到了貓兒想到了什麼.
阜昌七年夏,鷺留圩莊內小樹林裡,貓兒和玉儂初見.當時,貓兒便不大熟悉禮節問題,是玉儂手把手教的她。
後來,貓兒又教了虎頭。
如今,十餘年光陰眨眼而過,虎頭她們又開始教導旁的孩子了。
雖然虎頭沒長成貓兒期盼的那種傳統意義的大家閨秀,可現下看著虎頭,貓兒竟有些小驕傲.
隨後,一直緊緊跟在虎頭屁股後頭的幾名小丫頭吸引了貓兒的注意,這些個丫頭,雖麵黃肌瘦、又瘦又小,但身上那衣裳的料子.卻十分優良。
要麼是淮北細布,要麼是色彩豔麗的綢緞,更甚者,那名一直揪著虎頭衣角的瘦丫頭,身上的衣裳竟是產自東京綾錦院的汴綾此布,曾是劉齊時代專供皇室的布料。
即便到了如今,也不是尋常人家能穿起的。
直到疑惑的貓兒在那小丫頭的衣裳看見幾道荷枝紋,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虎頭的衣裳,改小了做給這丫頭的。
貓兒不由彎腰,伸手撚了撚那布料,小丫頭似乎有些畏生,嚇的趕緊後退一步,躲在了虎頭身後。
虎頭抬手撫了撫小丫頭的頭頂,溫柔道:“引弟,這是先生的阿姐,課堂上我給你們講過的世上最厲害、最好的阿姐”
這話明顯起了作用,似乎‘先生的阿姐’這層身份,足以證明這位貴氣逼人的大姐姐也是個好人。
曆來,虎頭皆以阿姐的身份而尊貴。
而貓兒因虎頭被一群小娃娃接受、認可,卻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貓兒笑著望向引弟身上那套衣裳的細密針腳,隻道:“定然不是出自你和阿如之手,你倆,從小立誌做將軍,從未好好學過女紅。”
阿姐當眾提起了自己幼年糗事,虎頭不由小臉微紅,口中卻道:“嗯!阿姐厲害呢,一眼便看出來了,這些衣裳,是我們捐的,但改成她們合身大小的,卻是司嵐、皖豫、芸茗她們三人.”
唯恐阿姐不知曉自己的小夥伴們也都很厲害似得,虎頭一一列舉了同伴的名字。
貓兒自然會給虎頭這個麵子,不但再度誇讚了一番,甚至還將簪在頭上的鳳頭簪取下,贈給了司嵐。
不過,貓兒不喜奢華,出門頭上隻簪了一根簪子,虎頭的同伴,除了不必當眾賞賜的吳君如,共有三人,總不能隻贈司嵐一人。
卻見貓兒轉頭一瞥,對她知之甚深的蔡嫿已明白了前者意圖,忙抬手想要護住自己頭上的簪子,貓兒卻十分敏捷,後發先至.左右一點,分彆摘走了蔡嫿頭上的兩根簪子。
隨後便笑嗬嗬的贈給了張皖豫、杜芸茗兩人。
眾多晚輩都看著呢,蔡嫿撇著嘴、翻了個白眼,卻也無可奈何。
得皇後娘娘親贈飾物.這在當下時代,對女子來說已是無上榮光。
司嵐捧著那鳳頭簪激動的臉色通紅,但她也能想到.待回家那天,阿翁、父親知曉了此簪來曆,她也沒機會再戴了,阿翁隻怕會將此簪供在家裡會客的廳堂內。
她的猜測,一點不誇張這種禦賜貼身之物,有時甚至能起到保命的作用。
能跟著虎頭在鄉村苦熬,要麼是心懷理想之人,要麼是有些野心的.她們自然能明白賞賜的意義。
一番簡短敘話後,因貓兒到來而中斷的午飯繼續進行。
而此時虎頭已沒了吃飯的心思,先向阿姐解釋了昨日為何沒能去臨安相迎,又嘰嘰喳喳問起了近來家中情況。
姐妹倆十多年來,首次分彆這麼久。
貓兒除了偶爾回答幾句,大多時間裡都在微笑著看向虎頭至少在這一刻,年初因為窺破虎頭心事而帶來的稍許疏離隔閡,統統消失不見。
“鈞兒像玉儂姐姐更多些,還是像陛像哥哥更多?家裡又添了一個小男子漢,真好!”
虎頭說話間,坐在對麵的貓兒卻見那名始終不願離開虎頭左右的引弟,在偷偷往虎頭碗裡夾油渣。
貓兒不明所以,便悄悄以眼神示意,虎頭低頭一看,不由哭笑不得,“引弟,先生真的不愛吃油渣,你自己吃呀”
那引弟聽了,便乖乖坐在板凳上,卻微微低了腦袋虎頭察覺異樣,便俯身看了過去,隻見那小丫頭眼裡竟蓄起了淚,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引弟,怎了?”
虎頭不解道,引弟聞言,習慣性的想要用衣袖抹淚,可抬起胳膊看見了小趙先生贈她的這件好衣裳,便不舍得了,任由眼淚繼續掉,隻低頭小聲道:“小趙先生要跟著阿姐回家了麼先生愛飲茶,引弟秋裡采了些蒲公英曬乾了.先生走時,帶上吧”
或許是擔心小趙先生的阿姐嫌棄這些東西,引弟抬頭,怯怯望了貓兒一眼,趕緊又低下頭,小聲道:“都是洗乾淨的.先生課堂上講話多,上月還生了口瘡蒲公英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