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缺那點束修,我平生所學,就是想為朝廷培養幾個真正有用的讀書人,真正的為國家做事的人才,束修,有當然好;沒有也不必強求,村子百餘戶人家,隻要有其中幾家給了束修,就餓不死咱們。”
書童無語。
“先生就是這樣,好心腸,哎!”
不再勸說。
當然,這也是他一直真正尊敬自家先生的原因,而不是單純的害怕畏懼,先生他是真的良善。
同時有些忐忑。
山野刁民。
有時候,不要束修也不一定能夠得到他們的感激之情。
也許,會讓他們有一種錯覺,先生不差這一點,你一個教書先生,在其他地方難道沒有人給你送禮嘛,肯定很有錢。
也不差俺們這一點點乾肉條。
真的很有可能勾引起他們的貪婪無恥。
書童微微緊張起來,先生心境醇厚,自己一個書童,必須提前給先生謀劃一個安穩的生活環境。
打定主意,一旦先生受到不好的風評,對先生名聲有損,他隻能搖人了——教訓這群山野農夫。
比如,先生的胞弟。
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五姑爺、六姑爺。
“大榕樹下集合。”
陳青山一嗓子幾乎全村的人集體出動。
路上泥濘濕滑。
“又有什麼事?”
不多時。
百戶人家基本都到齊。
村民挽起褲腳,草鞋上都是泥濘的泥巴,黏黏糊糊,走起路來,三兩步腳後跟必掉,又無奈單腿站立,彎腰提鞋。
陳貴也沒廢話。
“你們覺沒覺得,咱村這些年,少了一種人?”
突然的問題,把大家都問困惑。
春秀娘挎著馬籃子,裡麵采摘不少鮮嫩木耳“什麼問題?”
陳青山“咱們村子有農戶,有商賈賬房,有鏢局出身的,有匠戶,甚至有兵丁,就是沒有……”
村裡的人一臉茫然。
蘇文軒站在後麵接話“沒有真正的讀書人!”
村裡的人更茫然。
“這有什麼區彆嗎?”
陳貴點頭,背著雙手“有很大的區彆,咱們村幾年前有學堂,後來因為老夫子病故,沒有再請一名先生教孩子讀書,把這件事給耽擱了。”
趙大有,嘴裡叼著一根草根,懶洋洋回答道“即使村子有學堂,我家也上不起,上學堂要交束修的,還要買筆墨紙硯,沒有一兩銀子一年怎麼能讀得起書,我家是沒有那個條件。”
張大光嘿嘿笑道“周先生,還有這好事,不知道這孩子的筆墨紙硯能不能勞煩先生給點您不用的,讓俺湊合湊合?”
書童抿嘴,閉緊嘴巴,看看,來了吧,一般人哪有閒錢給孩子讀書,這老裡正還真是昏了頭。
隨後又腹誹,不知道等接下來,你們又如何哭天抹淚哭慘,看看能不能從先生這裡免除束修。
這樣的事情,他在縣城看得很多,那些讀不起書的農戶,掏不出錢,就一個勁哀求學堂先生。
很多先生心軟,無奈收下。
後來又在學業上、生活上幫助困難學子,可是有不少人家把這當成理所當然,毫無廉恥之心,貪婪無度,甚至後來人家先生忘了接濟,就會去暗示、索要。
書童小小的少年人,皺眉,太難了,接下來我該怎麼防備那些貪婪的村民呢?
“你先閉嘴吧,張大光!”
陳貴沉聲道“無需自暴自棄,我為你們尋到了一位真正的做學問的讀書先生,這在整個大興鎮,甚至鹿上縣,可能都是絕無僅有的,在潁州府可能也沒有人能請得起這樣的先生,有他們教咱們的孩子,咱們青霞村要一飛衝天!”
一番雞湯,將青霞村人給唬的一愣一愣的。
說什麼呢?大白天的,老裡正這是發什麼癔症?
周先生麵帶笑容,起身整了整衣衫,又要出來給他們一個小小震撼。
“我不收束修,你們看著給,隨便多少都行,家境困苦的免費。”
從古至今,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上學是免費的,不交束修。
他想著接下來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坦然接受村民的感激呢。
幫助那些苦難的農戶,他很快樂,很純粹。
村民熱鬨議論。
“啊,周先生是好人啊,真好啊,我老早就覺得人家可不一般,心腸真熱。俺家孩子肯定去。”
一道聲音,緩緩說了出來。
陳貴麵色平靜,朗聲道“閒哥決定,凡是在學堂成績優秀的,所有孩子的束修他全部出了,而成績隻要不是特彆差,隻要達到合格分數線的,他會給你們一筆貸款,隻要在他的作坊年還清貸款就行,沒有利息。”
此刻。
青霞村的聲音好似戛然而止。
所有人愣愣看著那麵色平靜青壯漢子,陳閒正倚靠在樹乾上,背著雙手不發一言,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
周先生一臉錯愕看著那漢子,仿佛聽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下雨過後,涼爽的夏風拂過他的鬢角。
涼爽,空氣帶來清新泥土草腥味。
生意上的事情他不懂。
但是簡單的貸款還清,這幾個詞語他聽明白了。
就是說這漢子說一件事——所有孩童隻要來上學,束修他全部出了。
那是一種三觀被嚴厲衝擊的驚駭。
束修的費用當然很多,但更多的,這明明就是一個農戶漢子,他怎麼又能有這種格局,為天下,為他人的胸懷的坦蕩?畢竟那些村民和他非親非故。
那一刻。
那道身影在周先生心中無限拔高。
此人絕非普通農戶,已近乎仁。
周先生臉色微微發熱,當自己還沉醉在村民可能會對自己的讚揚,奉承,沾沾自喜,而那個人一言不發默默將所有孩童束修錢出了,而麵色淡然,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相形見絀。
陳閒走了出來,步伐沉穩,嗬斥道。
“你們中的有些人,可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怎麼了,你們還想著人家周先生免費教你們孩子讀書,天底下從來沒有這麼大的道理,讀書不交束修的。
“我很痛心!咱們村民怎麼可以這麼無恥,我窮我有理,你就要接濟我,憑什麼?憑你們夠無恥,臉皮夠厚嘛?臉蛋夠黑、夠大能攤開油餅嘛?”
一番話說的張大光等人麵皮發熱。
陳貴看向陳閒,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陳閒在村裡發火,
微微感慨,這孩子真是為他人著想啊,趕緊製止陳閒。
好好的漢子,不能讓這一次事,被人敗壞名聲。
他更生氣,質問道“我不想咱們村的人出現又一個賈婆子,我窮我有理,你們都要幫助我,不然你們就是壞人,沒良心,天底下根本沒有這樣的道理!”
給陳閒拉拉仇恨值。
周先生身形微微發抖,從來沒有想到一些話會從一個農戶口中說出來。
給自己爭取利益。
此人當引為知己。
而站在身邊的書童徹底麻木了。
他已經做好了——要麵對那村民很有可能貪婪無恥、可惡的醜陋嘴臉。
可誰知道,那農戶給了他可怕的一擊。
心靈的震撼。
人家根本就沒計算自家先生能免學費,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
人家是自己全部出束修!
還是給自家先生全力爭取利益,不讓先生吃虧。
還有剛來村子的防備與微微輕視,後來吃了人家的飯菜,很香,他又忽然覺得……自己可真是夠無恥的,吃人家嘴軟,還陰暗防備,自己可真是個壞種啊。
本就不大的少年人,圓潤細膩的臉蛋、白皙的脖子瞬間變得燥熱。
好羞恥。
自己才是最陰暗、無恥的那一個少年人。
蟬鳴漸歇,瓦藍的天空開始放晴,飛鳥在雲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