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來,沒有多看一眼房間裡的人,直接扭頭就走。倒是女陰陽師笑著衝他們點點頭後,才離開。
“土佐流的陰陽師派頭好大啊。不過是民間的。如果他們出自賀茂流,尾巴還不翹上天?”源初羽推開窗戶,冷淡地看著走出宿屋的那兩個背影說。
梨子發現他們兄妹倆這點可真像,一點委屈也不肯吃,一定要說出來才舒服。
“學習陰陽術的人本就稀少,能獲得資格的更是少之又少。有點傲氣也屬正常。”晴明絲毫不介意。
“咦,”同樣坐在窗戶旁邊的梨子眼睛突然睜大,“我剛才看見那個買香粉的女孩了。”
“什麼?”源初羽皺起眉。
“她的臉好好的根本沒有掉啊。”
晴明快步走了過來,但是街道上人來人往,哪裡有那個女孩的影子。“你看見她往哪兒走了嗎?”
梨子搖搖頭。
晴明沉思了一下,“看來我們需要用一下那個東西了。”
“什麼?”源初羽驚訝地看著晴明拉開門請他出去。
“回你的房間待一會兒吧。”
“為什麼?”源初羽滿臉抗拒。
“六十。”晴明說。
“什麼六十?”
晴明麵無表情地說,“你欠我的錢。”
源初羽“……”
源初羽走後,晴明讓店家去隔壁的台所訂一桌豐富的飯食,接著重新把門窗關好。
梨子從本坪鈴裡拿出木牌,晃了一下立刻放回去。
“這樣行嗎?會不會大白天引來彆的妖怪?”
“不會。”晴明很肯定地說,“有陰陽師滿城找人,妖怪都不敢出來。除了滑頭鬼。”
他的話剛落下,拉門就被人推開,“好香啊。”一個瘦小的老頭走了進來,非產自然地坐在他們旁邊。“是要開飯了嗎?我來得可真湊巧。”他笑嘻嘻地搓著手。
不知為什麼,梨子心中湧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這個人是她多年未見的老友,隻是想不起名字而已。她知道,妖怪圖冊上標注過,這就是滑頭鬼的本領。蹭吃蹭喝無比自然,自帶天然的好感度。
晴明微笑著說,“請稍等,飯食一會兒就上來。”
沒等一會兒,就有人敲門送來一桌豐富的食物。每道菜隻有一點點,都用小碟子裝著,輔以鮮花,非常優雅美麗。
“啊,有紅豆飯、味增湯、醃菜、煎魚、菓子和甜酒。”老頭眼睛興奮地發著光,口水都要留下來。“咦,怎麼隻有一桌?”
“您自己吃就可以了,我們都不餓。”梨子笑吟吟地說。
“這怎麼好意思?”
跟上一個滑頭鬼一樣,這位也十分的客氣。可以說,隻要滑頭鬼願意,他們可以讓任何人喜歡上他們。
“不行不行不行,”老頭腦袋搖得像不浪鼓,“我一個人吃,實在太不像話了。這不是做客之道。”
梨子忍住笑,她知道滑頭鬼這樣說不是真的不想吃。他是為了讓主人心甘情願地請他吃,不要吃完算賬。
“請您不要客氣,我們已經吃過了,再也吃不下了。這個就是特地為您準備的。我記得我們好像是朋友,就是想不起您的名字了。”梨子說。
“滑瓢,我叫滑瓢。”老頭笑眯眯地說,“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推拒了。”
滑頭鬼竟然有名字啊,梨子微微有點驚訝,點點頭,“請隨意,朋友之間無需如此客氣。”
這話說完,滑頭鬼立刻開心地吃起來。
酒足飯飽後,滑頭鬼拍了拍肚子,“實在太感謝了,這樣豐盛的招待。就這樣吧,我走了。回頭再見吧。”他站起來轉身就想溜。
晴明微微一笑,拿起裝飾碟子的一朵紫藤花。手指鬆開,紫藤花立刻朝滑頭鬼飛去,落在他的肩膀上。後者“呀”的一聲,趴在地上,就像身上壓了一塊巨石。
“這這這……”滑頭鬼驚慌失措地眼珠子亂轉,怎麼會碰到陰陽師啊,也太背了。
“受完招待拔腿就離開嗎?”晴明蹲在他麵前,笑盈盈地看著他。
“你要做什麼?我老了,經不起折騰。先說好了,拿兩把折扇跳舞那種事,我可不做哦。”
梨子噗地一笑,聽起來似乎是經曆過的呢。
“我隻需要一個消息,”晴明說,“我想知道最近有沒有新來的妖怪,專門賣香粉的。”
滑頭鬼立刻鬆口氣,“早說啊,拿開拿開拿開,讓我坐起來說。”
晴明取下紫藤花,滑頭鬼這才捶著老腰坐起來,“那個妖怪呀,我是見過的。你們去花柳街,找一棟門口插著小橘子的房子。她就在那邊做白拍子。她的名字叫白粉婆。”說完這段話,滑頭鬼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白拍子是什麼?”梨子問。
晴明點了無味之香,“就是以歌舞為主,附贈一夜歡愉的人。”
梨子輕輕眨了眨眼,晴明大人的解釋好隱晦啊。不過去照顧妖怪生意的人,口味也挺重啊。
入夜時,他們按照滑頭鬼說的找到了花柳街。其實很好找,掛著兩排繪著櫻花寫著漢字的白燈籠。小鬆、水春、玉菊屋,沒有點亮燈籠的就是不營業。兩邊都是帶庭院的宅邸,隱隱約約能看到裡麵的景致很優美。這是比較高級的場所,一般是接待富人的。
白粉婆就在富麗堂皇的宅邸後麵租了一間小房子。這邊住著的都是白拍子,屬於散戶。晴明帶著梨子輕輕躍上屋頂,源初羽則守在外邊。
掀開一個瓦片,立刻露出了房間內梳妝的老婦。矮幾上點著幾隻黃蠟,照的房間透亮。但是令人驚悚的是,老婦身邊有個箱子,裡麵放著一張張慘白的麵皮。
“用哪個好呢?”老婦發出期待的聲音,“啊啊啊,越攢越多,隨之而來的煩惱就是難以挑選。”
“唔唔,就這個好了,眉心有一顆痣的臉。”
她把麵皮鋪展,往臉上一蓋,銅鏡中立刻映出一張明媚多情的臉孔。全身褶皺的皮膚也立刻恢複光澤,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滑。她又細細地抿出紅唇,帶上一朵橘子花。
梨子終於知道了,這種妖怪就是用香粉來得到年輕女孩的臉。隻要用了她的香粉,臉就會被她取走。
有人在院子外敲門,白粉婆立刻把箱子收好,轉身喊道,“來了。”
不大一會兒,她就引進來一位少年。
梨子眼睛立刻瞪大,這不是源初羽嗎?
白粉婆似乎沒認出這位沒錢的哥哥。或者她認出來了,覺得對方沒認出來。
“客人,我們這就開始吧?”白粉婆有點迫不及待,立刻就想撲過去扒光對方。賺不賺錢不重要,做快樂的事才最重要。
梨子立刻看向晴明,但是晴明麵帶微笑地注視,似乎不太願意打斷對方的好事。他在她耳邊壓低聲音且嚴肅地說,“這種新妖怪,我們缺乏對她的認知,最好多觀察一下。”
鬼多觀察,她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還不下來嗎?”源初羽已經有點招架不住了,他左躲右閃被扒得露出了肩膀。
晴明知道不能太過火,輕笑一聲,“來了。”
白粉婆看見屋外閃著橘色的打泡泡,立刻臉色一變,“陰陽師?”
源初羽收斂起剛才的菜鳥樣,眼中流轉著冷漠的光,雙手快速結印,一道光輝瞬間穿透白粉婆的身體。她尖叫一聲,十幾張慘白的臉孔立刻從箱子中飛出,覆蓋在桌子、矮櫃、掃帚上。這些器物就像突然有了生命。
“操偶師?”晴明感興趣地說。
“級彆還不低。”源初羽補充。
白粉婆見器具做的傀儡都被他們打壞了,立刻一揮袖子,收回了十幾張臉皮。接著,她的身體裡湧出十幾條絲線,破空而出衝向周圍的房屋。其中有一條衝著梨子飛了過來。
她連忙結印召出結界,絲線打在結界上發出“叮”的一聲。見抓不住她,拐了個彎又朝彆的地方飛去。
“那是什麼?”她問。
問題很快就得到解答,在周圍居住的十幾個白拍子躍了過來,臉皮立刻套在她們臉上。白粉婆瞬間就做好了新傀儡。
“果然是該死的陰陽師。”白粉婆陰鷙地說,“摳的連香粉都舍不得給小姑娘買,今天還過來白嫖我。”
晴明和源初羽“……”
白粉婆衝著傀儡一招手,所有的傀儡都衝向了晴明和源初羽。
“真是麻煩啊。”晴明說。傀儡是真人,又是無辜路人,簡直無法下手。
梨子在屋頂看到底下情景,立刻掏出包裡的小紙人,一百來張跟撒紙錢似得撒下去。
小紙人們紛紛躍到傀儡臉上,死死貼上去。視線受阻的傀儡們,開始四處亂抓,仿佛群魔亂舞。連白粉婆都被撓了一下子。
這番打岔,給了晴明和源初羽機會。
接著梨子又掏出禦雷符,時不時往下扔一道。可能是木牌裡的光變多了點,她的閃電比以前粗了。
白粉婆還有一個本領是假死。以往被打的無還手之力,順勢躺在地上裝死就能逃過一劫。但是這一次,剛躺下一道閃電就劈過來,身體本能的詐屍。對方看到她沒死立刻又攻上來,無奈之下隻得爬起來繼續打。打打打,再假死,又一道閃電劈下來……
白粉婆氣到不行,抬起頭破口大罵。屋頂上的少女笑嘻嘻地搖了搖手中的禦雷符,白粉婆立刻習慣性地一抽搐。
“殺掉吧。”源初羽說。
晴明點點頭,“可以,最後一下留給小梨。”
當閃電重重地落在即將被光芒吞噬的白粉婆身上時,梨子腰間的本坪鈴在夜色中發出了渴望的聲響。掛掉的妖怪化為一道微光,在散儘的符咒光芒中,悄無聲息地吸入到鈴鐺裡。
這時,聞訊趕來的土佐流陰陽師包圍了院子。
看著滿院子蒙著眼群魔亂舞的傀儡、地上輕鬆自在的兩人、屋頂上捏著符咒的少女,土佐流陰陽師立刻蒙了。
“你們也是陰陽師?”白天來宿屋的女陰陽師驚訝地問。
“是見習陰陽師吧?”男陰陽師撇了一下嘴,他今年二十五了,才剛剛考到初位陰陽師的資格。十幾歲就能做陰陽師的,不好意思這種天才太少了。至少不可能站在白粉婆的院子裡。
“平安京初位。”
“平安京中位。”
一個懶洋洋,另一個嗓音淡漠,各自回應道。
“什,什麼?”土佐流陰陽師們震驚地張大嘴。
“下來吧。”晴明向屋頂的少女伸出手,少女毫不猶豫跳下去。
土佐流陰陽師們目光不住地閃爍,一個比一個高,這位莫不是高位陰陽師?
男陰陽師眼中閃著嫉妒的光芒,壓低聲音,“可惡。”
次日一早,三人正在宿屋大堂吃早飯。周圍的住客議論紛紛。
“聽說是專偷美麗姑娘臉皮的妖怪呢。”
“那種香味的粉,我當時就覺得有問題。”
“據說是平安京來的陰陽師抓住的呢,而且年紀都很小。”
“真是了不起呢。”
“在誇你呢,晴明大人。”梨子小聲說。
“為什麼不是在誇我呢?”源初羽問,“我也參與了呀。”
“九十文。”晴明說。
“昨天不是六十嗎?”源初羽驚訝。
“昨天晚上你又跟我睡了,還有現在的早飯,一會兒的船票。”晴明慢悠悠地說。
源初羽不說話了,決定多吃兩個飯團,把中午的錢剩下,少欠一點。
飯後,晴明給了梨子一個眼色,梨子立刻秒懂,知道他要去把血盒裡關著的咕嚕首,放出來一下。便扭頭說,“初羽大人,我們先去海邊吧。晴明大人結賬。”
源初羽微微一怔,立刻加快了吃飯團的速度。
海邊的風很大,沒有短哨的兩個人站在礁石上等待晴明。
梨子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麼乾脆不說話,看著浪花發呆。過了一會兒,源初羽突然說,“你給我的紫藤花種子種下去了,長得非常好。”
梨子微微皺著眉瞥了他一眼,什麼時候的事?
源初羽稍稍有些失望,“你都忘了啊。也是,那時你太小了。可是我也不大啊,我怎麼就記得?”
梨子想了想,“是五歲以前的事嗎?”
“是,當時我母親過世了,你父親帶著你來平安京。”
好像是這樣,聽奶奶說過。
“那樣小,不記得了。”
源初羽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這樣啊。”
一時晴明趕過來,看到他們並排站著麵對大海,心下奇怪,“怎麼不說話?”
“說完了。”源初羽懶洋洋地說。
“說什麼了?”
“說小時候的事。”
“你們還有小時候?”
“你沒小時候嗎?”
“我都忘記了。”梨子連忙補充。
“原來如此。”晴明輕笑了一下,眸光柔和一些,伸手從口袋裡拿出短哨。
剛吹了一下,就看見一位拿著團扇的少年和一麵穿著華麗的少女走了過來。
梨子微怔一下,是那位大天狗。唔,該怎麼稱呼呢?叫天狗大人嗎?不太好吧。
大天狗看到他們也微微一怔,點頭道,“又見麵了。”他旁邊的少女跟梨子年齡相仿,一雙杏眼微微挑起把梨子三人打量個夠,非常傲慢地抬起臉,“你也是被妖怪護送去美馬郡嗎?”
聽到妖怪,幾乎所有的人都皺了皺眉。
“不是。”梨子很簡短地回答,打心裡不太喜歡這個女孩。
“哦,我是土佐流家主的侄女,我叫美智子。要去美馬郡的親戚家,”美智子自顧自地說,“我伯父怕我路上有危險,就派他送我。聽說他還挺厲害的。”
空氣繼續寂靜無聲。
“呀,等船的人這麼多啊?”一道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梨子扭過頭,但是沒看到人。
“在腳下。”晴明笑著提醒。
梨子低頭,果然看見一隻花黑色的狸貓。背著鬥笠,手裡拎著包裹。
狸貓絮絮叨叨地說,“我覺得土佐待不下去了。新來的白粉婆剛死,聽說來了三個喪心病狂的陰陽師,我覺得我可以搬家了。哦,對了,”它努力抬起臉,滿臉翼希,“大家都是妖怪吧?真是太好了。”
“我們是陰陽師,喪心病狂的那種。”源初羽心情正不好,冷冷地回答。
“啊,打擾了。”狸貓連忙鞠躬,“我,我突然想到忘帶東西了。我回去拿。”它麻溜直起身轉身跑走了。
美智子立刻重新打量他們三個,目光一下子變了。她當然知道陰陽師有多稀缺。
她家裡並不富裕,勉強掛個土佐流侄女的名號。其實是十八裡開外的親戚。才來投奔了兩天就被找借口送走了。如果,她能成功嫁給陰陽師,她何必去投奔美馬郡的親戚呢?
想到這裡,她的目光立刻變得有點熱切。
“狸貓其實是善妖。”晴明輕笑著說,不知為什麼他心情很好。
“你心裡善妖的標準好低啊。”源初羽撇嘴,“狸貓這種妖怪最喜歡捉弄人了。什麼玩笑都敢開。”
“但是狸貓也是善於報恩的妖怪啊。”梨子回憶著妖怪圖冊上的注解。
妖怪船終於來了,至於為什麼來的這麼晚。海座頭給出的解釋是,上一波客人下船太慢了。
似乎有點道理。
所有人上船後,海座頭升起屏障,將船沉入海底。之後,又破天荒地隨眾人來到船艙。
“因為我的遲到,給諸位帶來不便非常抱歉。今天販售的烤章魚和甜水請隨意取用,不要錢。”海座頭說完,鞠了一躬退下了。
擺在小碟子裡的烤章魚刷著一層誘人的醬汁。甜水也緩緩溢出清甜的香味。
“真的不需要花錢嗎?那我就不客氣了。”美智子站起來拿了一份,“唔,真的很不錯呢。你們不吃嗎?”她看向眾人。
“雖然船主遲到了,也不是白吃的理由。”大天狗站起來,往碗裡放了兩份錢,才去拿食物。
“真是迂腐呢。”美智子撇了一下嘴。
過了一會兒,海座頭走進來。見梨子三人沒有取用食物,稍稍有些意外。他走出去,端了三杯白水進來,“如果不喜歡喝甜水,這裡還有清水。”說完就又重新走出船艙。
“喝清水沒關係吧,清水也不值錢。”早晨吃了太多飯團,源初羽早就渴得不行,端起水咕嘟咕嘟喝下去。
很快他們三個就昏昏欲睡。船再輕輕一晃,三人乾脆合上了眼睛。
“晴明大人……”已經察覺不對的梨子看著舷窗外麵的海水,害怕地小聲喚道,“我不會遊水啊。”
“我會。”
“我不會憋氣啊。”
“我會。”
“……您會我不會,也沒用啊。”
“有用,”少年輕輕握住她的手,墨色的眸子流轉著一絲笑意,“我渡氣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