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百裡山早年在野,二師兄張清正如今在朝,與二人相比,若論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謀士方略羅子布自然及百裡張聖二人,但在著書立學上的成就,二位師兄怕也是比之不及,除此之外,天文地理古今典籍他也無有不精。
羅三爺雖入仕途為官,官至館閣翰林,卻對朝政不聞不問,隻求文名。他一心撲在聖人書上,掌管古今通集文庫等萬般閒政事,並書寫了被評為古今第一奇書《天聞錄》,裡麵八十一篇章三卷要旨四章目五經注,收錄天下詩篇雜文,為每年兩朝科舉出題公認的範本大綱。
不過要是以此就覺得羅三爺是個隻專學術的不解風情的老學究那便大錯特錯了,實際上這位學識淵博的三爺骨子裡還是個灑脫俊逸的風流子,年少就整日混跡於青樓花船夜夜笙歌,揮金如土,興之所至便差人取來狼毫再人家白花花的姑娘身上留下墨寶,早年間更有以誰能得羅三爺禦筆紋身便可紅遍大江南北的說法在,風華不再後有所收斂,“僅僅”是娶了六房妻妾,無一人不是才女佳人,叫世人豔羨。
隻是多年不知道出了什麼變故,就在羅子布登龍門赴京接任翰林院文極閣大學士的第二日,便有殺手潛入秋來院中將他的妻兒六房殺了五房,五名妻妾八個兒女全部死於非命,最小的那個小妾當時有了身孕歸鄉省親去了這才逃過一劫,事後羅家出動鐵騎踏足三州,死了很多的涉事之人,但就是幕後黑手至今仍未落網,就連那躲過一劫的小妾和當時年僅五歲的女兒也是音訊全無。直到半年前,有個小女孩在小道士的陪同下從南方來到北地,入了幽州城找上鬆江府說要找爹爹。致仕回家頤養天年的家主羅樂佛得知後遣人調查了一番,便牽著小女孩的手來到三弟的秋來院認親。
那之後院子裡的下人們都知道了三爺並非沒有子嗣,而秋來院從此也多了位小姐,院子有一方精致池塘盛夏時節會有荷花綻放,小女孩的娘親活著的時候就愛賞月下荷塘的美景,據說小姐的名字也因此而來,小名荷花。
也許是自小離家受儘苦難亦或是很小的年紀就沒了雙親,養成了這位其實長相秀麗的羅家小姐一副誰都不理的淡漠性子,沉默寡言和誰都不愛說話,就是對誰都也沒有好臉色看。院內婢女們私下開始討論這位小姐一點也不像是三爺親生的,整日冷冰冰的,除了三爺之外沒人敢靠近。此事偶然被三爺聽到,一向風雅溫厚的三爺破天荒地勃然大怒下令將搬弄口舌的婢女嘴巴抽攔,又打斷雙腿送回老家,那以後就更加無人敢對這位小姐多說一句,皆是畏而遠之,生怕引禍上身。
羅三爺忙於翰林院書閣事務,定期往返京城東都與幽州兩地,每次都將小荷花帶在身邊貼身照顧,絲毫不放心再交給外人,今日卻在父女二人吃過了頓便飯後第一次將小荷花留在了院子裡。吃飯期間這位羅三爺數次看著低頭扒飯的小荷花,笑意溫柔,還貼心地替閨女拭去了嘴角粘的白米粒,小荷花習慣性地躲開自己拿小手抹了抹,除了哥哥施小小和那個青衫小道士之外他對任何人都有很強的戒心,即便這個是他的親生父親。羅三爺一笑置之,遞去一塊擦嘴巾,柔聲笑道:“和你娘當年一樣,什麼事都想著自己來,不願意麻煩彆人,哪怕與我成親了也改不了這個習慣,彆人對她好她就受寵若驚,必須加倍還回去,生怕還不起這份恩情,看起來拒人千裡之外,其實是自我保護,你娘他……其實心腸很軟”
小荷花這次接過布巾抹了抹嘴角,臉蛋劃過一道悄無聲息的淚痕。羅子布倒了杯酒水,一飲而儘,輕聲道:“閨女啊,你回來這麼久好像沒有喊過我一次爹,今日我就要離家,臨行前喊一聲,好不好?”
小女孩微愣,隨後繼續低頭吃飯就是一言不發,羅三爺苦笑一聲,自嘲道:“確實是我對不起你娘倆,讓你們吃儘了苦頭,爹雖有苦衷但也不該將你們扔在那邊,隻是當年有仇家覬覦,你爹我隻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是怕保護不了你們,不過你放心就算爹再沒用,今後也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的。”
小女孩扒飯的動作停滯了一下,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入碗中,羅三爺察覺到閨女身子輕輕發抖,心疼不已,伸手給她擦去淚花,柔聲道:“我今日離開之後,你要記住爹的話,不要離開這個院子,隻要你不離開這裡,就是安全的,外麵就是天塌了,也有爹來頂著。”
一向安靜的秋來院外傳來馬蹄聲,聲勢不小,羅子布捏了捏閨女小荷花微微泛紅的臉頰,眼神中儘是不舍,溫柔道:“彆哭,你娘看著我們的女兒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也會高興的,還有你要記住,你是我和溪妹的女兒,你叫羅秋溪。”
說到此處讀書人已經是淚水沾襟,門外有仆從前往稟報,還未出聲就被他揮手示意知道了,羅子布用寬大袖袍抹去眼淚,揉了揉女兒的小腦袋,轉身離開。正要跨出門院的時候,被一雙小手扯住了衣袖,轉頭雙眼泛光的小女孩哽咽道:“爹,你帶我一起吧……”
讀書人輕輕抽回袖子,柔聲道:“乖女兒,等爹回來給你帶東都的花容糕。”
“真的?”小荷花泫然欲泣,嘴唇微微發抖。
讀書人嗯了一聲,拿手指輕輕彈了彈戳小女孩額頭,小女孩破天荒地笑了笑,笑中帶淚,這是她娘最喜歡做的動作,她很喜歡。
羅三爺轉身對幾個年輕的婢女吩咐道:“照顧好小姐。”
幾個從小跟隨羅三爺的婢女忍住眼眶濕潤,應道:“三爺放心。”
秋來院門重重關上,聽不見裡屋小女孩的嚎啕大哭。
也聽不見走出院外的羅三爺淚水悄無聲息,如暮冬秋雨滂沱沉緩。
讀書人站在秋來院門口,抬頭看了一眼這座嫻靜安寧的世外居所,心情複雜。
門外騎在高大戰馬上的那位披甲老人冷笑道:“三弟放心好了,怎麼說也是自家人,隻要你乖乖配合,秋來院還是那個外麵天翻地覆,院內歲月靜好的忘憂之地。”
讀書人冷哼了一聲,猛然抖了抖袖袍,束手就擒。
在幽州一手遮天的羅家老人抬起馬鞭一指,幾名壯碩甲士一擁而上將羅家三爺五花大綁押到一匹馬上,眼見黑雲壓城,感慨道:“釣魚城,該變天了。”
與此同時,一名少年模樣的枯瘦少年瞬息越過高如天幕的雄關城門,落在了幽州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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