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在園林裡,走了可能有小半個時辰後,他終於聽到了讓他等候許久的聲音。
是他那個在京城裡掛著‘閤門通事舍人’頭銜的兒子文貽慶。
文彥博轉身,看向風塵仆仆的文貽慶“汝不在宮中值守,怎擅自回來了?”
“大人!”文貽慶跪下來拜道“兒奉官家口諭,來請大人入宮。”
文彥博點點頭,心中雖然狂喜,但臉上還是保持著鎮定自若,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模樣“官家何事要召老臣?”
文貽慶起身避到一旁,麵朝皇城方向拱手道“官家口諭請太師入宮,有國事相商。”
文彥博麵朝皇城大內的福寧殿方向拱手再拜“既是國事,老臣敢不奉詔?”
便讓家人,立刻為他準備。
文貽慶卻阻止了文彥博立刻回朝的舉動,道“官家叮囑,如今暑熱,太師宜當明日五更回朝。”
“官家還叮囑,令兒等抬肩輿,更遣來神衛軍將校,為太師引路。”
文彥博聽著,麵露感動,雙眼一紅“老臣何幸,竟荷如此厚愛?!”
“當為陛下,鞠躬儘瘁!”
說著,他就感慨“真聖天子也!”
對宰執大臣的尊重,那位官家在細節上,真的做的無可挑剔。
最關鍵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像天子善待、厚遇元老的事情,都注定寫入國史。
所以,這又可以滿足老臣們青史留名的心思。
光是這一點,就超越了曆代官家——即使仁廟,對大臣也不過是‘賞賜不斷、恩寵備至’而已。
但,他可沒有這個心思,更沒有這個耐心,幫著大臣在青史上留名。
所以,好多人隻能靠碰瓷,自己主動刷名聲了。
可這樣一來,效果就差了許多,還有風險。
哪像現在這樣,小官家自己主動的幫著大臣們刷名聲。
……
第二天五更時分。
文彥博就準時乘著肩輿,在一隊神衛軍的將校的護衛下,從自己的避暑山莊出發,踏上回城的路。
文彥博年紀大了,自然難免困倦。
所以乘上肩輿後,他很快就在肩輿上躺著睡著了。
服侍著他的子弟,連忙給他蓋上一件毯子,以免晨間的霧水,讓他受涼。
等文彥博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景靈宮的殿垣。
此時,太陽也已經升起,晨霧正在散去。
汴京城的街道,開始繁華起來。
但,卻很出奇的沒有混亂。
相反,行人、牲畜、車輛,各行其道。
行人在左,車輛在中,牲畜在右,各自井然有序的行進著。
文彥博頓時奇了。
他記得他上個月出城前的汴京,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那時候,天街南北,喧嘩不已。
行人、車輛、牲畜,互相爭道,一言不合,常常打作一團。
可現在,卻不是這樣的。
行人、車輛、牲畜,各有各道,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這就太稀奇了!
汴京人什麼時候這麼守規矩了?
很快,文彥博就發現了導致這一切的源頭。
卻見那汴河上的州橋之上,一群官吏,拿著棍棒,正在大聲嗬斥著。
而在州橋兩側的空地上,一個個朱漆杈子之中,圈著好幾輛太平車。
一個穿著緋色公服,係著銀魚袋的官員,站在那些四尺高的朱漆杈子外麵,他手中拿著一根棍棒,似乎正在打著人。
不是假打,是真打!
打的人狼哭鬼叫,不斷求饒。
“汝這爛羊頭,還敢在本官麵前頂嘴?”
“罰款加倍!”
那官吏的喝罵聲,傳入耳中。
文彥博坐直了身體,看向那官員。
緋服、銀魚袋……
這是待製級的配置啊。
可那官員卻臉生的很,而且模樣也年輕,看著絕對不過四十。
“那是何人?”文彥博將文貽慶叫到自己麵前問道。
一個拿著棍棒,親自上街執法的待製文臣?
大宋開國以來,就沒有這樣的例子。
而此人不但拿著棍棒上街執法了,而且還能毫無顧忌的當街喝罵、斥責。
這就不是一般人了。
這說明這個人很狠!
同時也說明,他壓根不在乎什麼士林輿論和外人評價。
更說明,他的靠山很硬。
硬到他不懼禦史台的彈劾!
文貽慶低聲答道“大人,那是官家身邊的提舉街道司賈種民。”
“賈種民?”文彥博皺起眉頭來,想了想,然後狐疑著問道“他與賈文元(賈昌朝)什麼關係?”
“乃其族孫。”文貽慶回答。
文彥博眯了眯眼,感慨道“想不到賈文元家裡居然還能有人才!”
賈昌朝,那是他在嘉佑時代的政敵。
賈昌朝死後,賈家已經很多年沒有聲音了。
本以為,賈家已經就此沉寂。
不意,現在冒出來了一個賈種民。
於是,文彥博問道“街道司?”
“街道司曆來不是朝官充任嗎?”
文貽慶答道“回稟大人,賈種民是以承議郎,提舉街道司。”
“承議郎?”文彥博眯起眼睛來。
他的心裡立刻浮現起了這個寄祿官的職階。
承議郎從七品文臣朝官寄祿官。
乃是元豐新製的第十七階,相當於過去的左右正言、太常博士、國子監博士,離著待製級還差了十萬八千裡呢!
靠磨勘的話,三十年都未必爬的到朝奉大夫。
所以……
“他得了特旨,可以借緋賜魚袋?”
大宋之製,文臣之中的一些翹楚,是可以通過特旨,提前獲賜穿戴那些超出他們身份地位的服章的。
比如,過去的選人,就隻能穿青衣。
但現在,天下州郡選人,統一穿上了隻有京朝官才能穿的綠袍公服——這是集體僭越。
但,因為青衣現在開始普及,一般的富商、胥吏都在穿了。
要是選人也跟著穿,那士大夫的體麵何存?
所以朝廷默認,所有選人,都可以‘借綠’。
但朝官傳緋袍,配魚袋,依然是非常罕見的。
文貽慶對老父親解釋道“以兒所知,賈種民是去年,被開封府判官李士良從駕部借調到的開封府,起初是跟著李士良用事,參與了侵街一事的處理……今年不知道怎的,入了官家的眼……”
“先是正名提舉街道司……”
“上個月靖安坊的汴京學府售賣一事,就是他在主持,因此被賜銀魚袋。”
“近來,更是被特旨準服緋!”
說著,文貽慶就有些羨慕了“汴京都說,此人好運氣!”
但,文彥博卻發現了華點。
“李士良?元豐三年的都水監?”
文貽慶點點頭。
文彥博眯起眼睛,他知道,李士良在新黨裡是跟著誰混的?
章惇章子厚——李士良被用為都水監,就是章惇奏舉的。
所以,這賈種民也是章惇一黨?
所以,天子知不知道這個?
若知道,那就有意思了。
文貽慶卻是看著老父親出神的樣子,問道“大人在想什麼?”
文彥博微笑著回答“老夫在想啊……”
“當今官家,真可謂是聖天子矣!”
章惇在京城的時候,可沒有見到過,天子提拔重要章惇的人。
但章惇一離開,就接二連三的重用、提拔章惇的人了。
這要不是巧合。
那就真的是太誇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