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江眠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
水汽。
哪來的水汽,房間的濕氣怎麼重成這樣了?
時間同步彈出,中午1234。
“天啊!”江眠失聲驚叫,“十二點半了!我定的鬨鐘為什麼不響?!”
他慌裡慌張地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去,拖鞋也來不及踩,急急忙忙地扯下睡衣,抓著工裝就往身上套“完了,遲到了幾個小時,實驗站真的要……!”
衣物脫線的崩斷聲響亮刺耳,江眠一下定住了,伸出去的手在襯衣袖子裡卡了一半,凝固出一個古怪的姿勢。
……是了,他才想起來,研究所有名有姓的高層全都誤喝了致幻的永生仙水,眼下正困在虛妄的腦波中無法自拔。他擺脫了,拉珀斯也自由了,自然不必苦苦早起,到人群前去社交受刑。
江眠拖著穿了半截的襯衣,向後癱倒在床上,捂著臉,解脫地歎了口氣。
短暫的手忙腳亂過去,他才空出機會,恍惚著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我……我怎麼變得這麼有力氣了?”江眠皺眉凝視著腋下斷線的地方,喃喃地質問自己。
他又想起昨晚模糊不清的夢境,他徜徉在溫泉一樣的洋流中,瞥見海底是如此富饒豐產,他因此大快朵頤,吃了又吃,用了好一頓海鮮豪餐。
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那股暖呼呼的飽足感現在還在他的胃裡發熱。江眠無法形容眼下的感受,他坐在濕潤的空氣中,大腦神清氣爽,四肢輕盈,骨關節靈動,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力氣。
就像剛才一樣,他急匆匆伸展手臂的後果,就是把一件質量很好的襯衫給扯破了。
他知道,有些時候,精神世界的變化,是可以深刻且深遠地反應在身軀上的。難道逃離研究所鐵掌鉗製的後勁真有這麼大,竟能讓一個體弱多病的人脫胎換骨至此嗎?
江眠想不通,他抿緊嘴唇,舌尖抵住牙縫時,探到了一股隱隱的腥氣。
嗯,我是在睡覺的時候把嘴唇給咬破了,還是……
江眠困惑地深深呼吸,隻感到黏濕的微薄水霧,順著鼻腔舒適地逸入。
說來也奇怪,待在濕潤的環境裡,他真的十分愜意享受,不過,看著被褥和床鋪的乾燥程度,這種離奇潮濕的持續時間似乎並不長久。
是拉珀斯做的嗎?
他找到自己的拖鞋,把那件陣亡的可憐襯衫搭在椅背上,先打開抽風機,然後披上一件睡衣外套,打開房門——
“我的天!”
江眠睜大眼睛,驚詫之情溢於言表。
水汽飄散成霧,霧氣又凝水珠,將整個走廊,以及走廊遠處的室內建築全部濕漉漉地洗了一遍。比起外麵霧湧雲蒸的盛況,江眠房間裡那點濕意實屬小巫見大巫。
他急忙關上房門,踩著拖鞋,在能見度不足十米的白霧中摸牆行走。這些都是乾淨的水,江眠知道,它們有種清澈的,讓人安心的溫柔氣息,還沒來得及在濾水係統中加入研究所特配的消殺劑,也來不及對他造成皮膚紅腫的過敏傷害。
一路上不見警衛,隻有江眠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了隱約飄渺的歌聲,從遠方撥開雲霧,如絲如縷地飄蕩而來。
江眠不能用專業的術語來評判這歌聲的優劣好壞,想來人類的判斷標準也無權界定深海人魚的歌喉,他隻能說,那曲調是自己從未聽過得古樸優美。它簡潔得如同一根線條,白牆上的一個黑點,可正是因為簡潔,它蘊含的情感同時袒露無遺,像古書舊傳中那顆啟盒視之的心,叫人明明白白地看著一汪碧血。
這是拉珀斯的歌聲,他似乎在呼喚著什麼……
他於濃霧間穿行,露珠凝結,打濕了他的睫毛和皮膚,衣物逐漸吸足了水分,牢牢地貼在身上。江眠穿過空空蕩蕩的廳堂,腳下光滑如鏡的金屬地板,此刻便如晦暗的雪麵,一走一個腳印,繼而腳印也慢慢為涼霧重新覆蓋。
在路途的終點,江眠看到了高坐在露台上的人魚王嗣。
他垂下金眸,深邃邪異的麵容上,竟透出一種奇異的天真茫然之情。拉珀斯袒露著寬闊而結實的肩膀,健碩的胸膛和手臂,水珠在他光滑濕潤的皮膚上閃閃發亮,那沉重的魚尾彎曲成流暢的弧線,每一枚純粹如子夜的鱗片都耀爍著鑽石的火彩——江眠不得不為這個分心地盯著瞧。人魚振動鰓紋,一邊低聲哼唱,一邊梳理著他濃奢的長發,它們就像漆黑漫卷的活蛇,在他鋒銳的尖甲中扭動。
這一幕實在是又詭譎,又迷人。江眠看著看著,神情卻變得有些奇怪。
他輕咳了一聲,走過去,站在下方仰視人魚。
“拉珀斯?”他試探著輕聲問,“你……你是不是在模仿……呃,你是看了《小美人魚》嗎?”
一個晚上過去了,拉珀斯從那些人的記憶裡消化了更多有用的部分,察覺到江眠快要醒了,他隻能依依不舍地溜出房間,再找時機拉近和伴侶之間的距離。
他點點頭,鰓紋翕動,歌聲沒有停止,他咧嘴一笑,露出鋒利的白牙“我扮演的,不好嗎?”
“什麼鬼?”江眠笑了起來,他輕快地爬上樓梯,小心地坐在拉珀斯身邊,感覺身上有用不完的勁,“你為什麼要演這個?”
他輕輕捏了捏拉珀斯濕滑的長發,“那隻是個童話故事,不是現實裡的人魚。”
“不是嗎?”拉珀斯疑惑地看著他,“一個地位高貴的雌性,利用大海和風暴的力量,擊碎船隻,使看中的獵物落水,再選擇,有利於她外表的偽裝方式,用聲音,去捕獵靈魂伴侶……我覺得,很合理。”
也可以作為我的求偶參考——倘若人類眼中的人魚,就是這麼吸引自己的伴侶的。
“這怎麼……”江眠失笑,“你真的看了!可是你不覺得,那個動畫裡有很多不切實際,或者說,有很多人類自吹自擂的部分嗎?比如人魚公主冒著被鯊魚撕咬的風險,去收集餐具叉子,還把一些海洋垃圾視如珍寶……之類的情節?”
哇,江眠停下來,頭暈目眩地想,哇,等一下,我的確在和一條貨真價實的人魚王嗣談論人類創作的童話電影,沒錯吧?
拉珀斯端坐不動,他的長發倒是蠢蠢欲動地遊弋起來,試圖從另一側包圍江眠“既然她的靈魂伴侶,是人類,那麼,就可以說通。”
他低下頭,一心一意地凝視江眠“因為是他喜歡的,習慣的,所以,人魚也會去喜歡,去習慣。這是本能,是天性。”
江眠的心臟漏跳了一拍,拉珀斯的眼眸就像融化的蜂蜜與黃金,被他認真地看著,總會無端生出燃燒的錯覺。
他用手背擦了擦發熱的臉頰,低聲問“那你有靈魂伴侶嗎?”
拉珀斯說“我有……”
不好,珍珠還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隱含的人魚血統,我要是這麼講,會不會扼殺成功求偶的可能性?偷偷摸摸蔓延過去的黑發一僵,拉珀斯猛地急轉彎“……還是沒有呢?”
江眠張了張嘴,茫然地望著他“我……我也不知道?”
一人一魚麵麵相覷,良久,江眠終於憋不住笑了。
“這個霧是你弄的?”他問。
拉珀斯無辜地搖了搖頭“不是我,是他們,弄壞了樓下的什麼東西。我也想,了解原因,但沒人回答我。”
“樓下……是有人把清潔係統搞砸了嗎?”江眠有些驚訝,他回過來安慰拉珀斯,“沒關係,他們不了解你,所以才會害怕你,我了解你,當然清楚你是個有多好的朋友。”
雄性人魚轉過頭去,兀自嘀嘀咕咕我也不需要那些陸民了解我,我隻想把你抱在手上。
自從學會人的語言以來,跟江眠溝通的時候,他就難得再說人魚語,江眠聽了不由莞爾,想了想,他結結巴巴地吟唱你,說什麼?
拉珀斯震驚地撐開瞼膜,狹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喜悅地大聲說“你會說我們的語言了!”
江眠咬著嘴唇,竭力想要止住笑意,他捏了捏指頭,靦腆地比劃“我隻會說一點點,不是很多。”
“不是這樣的。”拉珀斯認真地說,“聲調的,細微變化,音節的轉折,情緒的多變……人魚是最好的,模仿者,因為我們的語言,已經最複雜,不是人,聽就能學會。”
江眠十分意外“可是有一些重複的部分,配合上你的動作和表情,我大概就可以明白是什麼意思了。這難道是不正常的嗎?”
“我不會說它是,不正常的。”拉珀斯謹慎地伸出觸角,企圖慢慢揭開真相的一角,“但它確實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所以……我不是普通人?”江眠撓了撓頭,思索了幾個答案,“我對語言很有天賦?我適合鑽研人魚學?我很聰明?”
“你當然不是普通人。”拉珀斯在這個問題上方小心翼翼地盤旋,“你是,你是……”
唉唉,珍珠完全意識不到這件事,拉珀斯有些沮喪。就像一隻磷蝦從未想過自己其實是白鯊的後代一樣,江眠也無法跳出成長環境的藩籬,大膽猜測自己其實是一個混血人魚。
“……你是可愛的。”拉珀斯嘟噥,暫時放棄了捅破窗戶紙的打算,準備徐徐圖之,“可愛。”
江眠臉紅了,他微笑,眼瞳中倒映著蕩漾的波光,還不習慣這樣直白的示好和誇獎。他輕聲說“嗯……謝謝?我等一會兒想去查點東西,你就在這裡,可以嗎?還是說,我給你找點吃的?”
雄性人魚一下愣住了,他腦筋飛轉,急忙不甚熟練地換上一張悲傷的哭哭臉,意圖使江眠心軟留下——最好能把這個留下的期限拉長到千秋萬代。
對著拉珀斯,江眠左右為難,他是真的對一些事情產生了好奇心,現在整個研究所的高層都管不到他,這會兒正是探查的最佳機會……可拉珀斯也是他的朋友,最好的那種!也許,他真的應該留下來,陪拉珀斯度過美好的友誼時光……
他蹙起眉頭,麵上含著躊躇之情,不由自主地又露出了那種可憐兮兮的小狗眼神,差點沒把拉珀斯震得神魂顫抖,搶到懷裡就往水下深潛。
“你去,去吧!”拉珀斯認輸了,他永遠不是江眠的對手,“但是,你會很快回來嗎?”
“我會,”江眠承諾,“我肯定會很快回來的。如果你覺得孤單……”
拉珀斯咧開薄唇,金眸爍耀,猩舌如血“不孤單,我看著你。”
換成任何一個人,被這樣一頭體格龐大的異形笑著說“我在看你”,都得嚇得魂不附體,但是在江眠眼裡,拉珀斯瞧上去又冷又凶,實際上就是個超大號的抱抱泰迪熊,內裡軟綿綿的。
“好,你看著我。”江眠笑道。
他起身,走下扶梯,踮起腳對拉珀斯揮了揮手,然後就往實驗站上走去,仍然存在的飽腹感和與人魚相處時的快樂之情,讓江眠忘記了一件事。
——從昨晚到今日的正午,他已經有超過十二個小時不曾進餐了。
·
江眠刷開實驗站的大門,內外都霧氣洶湧,但是站在裡麵的人仍然無知無覺,保持著按時上下班的時段,在濕淋淋的終端屏幕和紙張上碌碌地操作著、記錄著,猶如蜂巢的群蜂一般盲目有序。
江眠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他不知道這些人在永生仙水的幻象中具體看到了什麼,又經曆了什麼,他隻看到他們筆下的記敘,儘是雜亂奇詭的圖形線條,以及一些夢遊一樣的潦草囈語。
“你好!江先生。”
布朗博士筆直地站在他麵前,笑容僵硬,瞳孔呈現出不自然的渙散狀態,在朦朧的霧氣裡,老人的撞頭的傷口已經徹底痊愈了,可麵孔卻散發出行將就木的淺青色,將江眠嚇了一大跳。
“你好!”江眠條件反射地回道,“布、布朗博士……”
“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助你的?”笑容的弧度始終不變,布朗博士和藹地問。
江眠後背發毛,他真希望即使在幻覺裡,他們也能繼續把他當成空氣……不,等等,他忽然想到,這個方法或許可行。
“呃,咳,布朗博士?”江眠抱著一線希望,“如果我說,我想看一下新版永生仙水的配方和記錄檔案,你會允許我……”
“嗎”字還未脫口,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已經被推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布朗博士開朗地笑著,口齒清晰地說“我允許!”
江眠將目光彙聚到鼻尖處,看到那本近在咫尺的筆記擁有黑羊皮的封麵,其上帶著低調奢華的花體燙金,右下角是布朗博士在研究所的id編碼,以資曆無可匹敵的“a1”作為打頭。
錯不了的,這必然是學者們從不離手的機密親筆,江平陽也有一個這樣的筆記本。研究所的老人們用不慣更為先進的個人終端,他們更相信筆頭和自己的大腦,對他們來說,與網絡相連的電子終端太開放了,總有信息泄露的風險,因此他們身邊的任何筆記都是絕對保密的,確認不要的草稿和廢紙,都得在結束一日工作的時候,在不少於三個記錄員的見證下徹底焚燒,更不用說專屬的筆記本了。
江眠艱難地咽了咽嗓子,簡直不敢相信,勝利居然如此唾手可得。
他緊張地以雙手接過,儘管知道對方其實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仍然拘謹地說了聲謝謝,再開始急切地翻閱。
布朗博士的筆記也像他這個人,堪稱教科書一樣條理分明。江眠很快定位到了自己想要的內容,屏氣凝神地讀了下去。
“……人魚血的特性,導致它是研發永生仙水時不可替代的主原料……對,就是這裡!”江眠的手指撫摸在難掩激動,昂揚得快要飛起來的字跡上,“一是幾乎無限的細胞活性,二是細胞強力的體外增殖能力……”
“……002號實驗體與001的體質差距,大逾天塹。002的血液樣本,可以長時間保存在零下60攝氏度的環境當中,對其使用二氟化氯滅活,仍然有一定概率失敗……”江眠表情逐漸凝重,眉頭深深皺起,“根據精準測量的結果,002的細胞的存活溫度閾值,在120c至400c之間,並具有極強的穩定性……高壓無效,即便在高輻射下,亦能維持初始基因序列,沒有任何突變跡象……”
江眠喃喃道“瘋子。”
瘋子,真是一群瘋子。如果說趨利避害是每個正常人的天性,那麼這群明知道人魚血異常至此的凡人,又怎麼敢毫無顧忌地渴飲永生仙水,放縱自己去追求這種血肉變異般的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