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法利塞之蛇(四)_他與它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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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法利塞之蛇(四)(2 / 2)

囑咐完乳母,安忒亞披上鬥篷,匆匆來到了菲律翁的住所。他是八名英雄中最富盛名的一位,因此,她要讓他也做了這件事的共犯。

菲律翁見了連夜趕來的公主,十分驚詫,他還沒來得及詢問原因,安忒亞已經撲倒在他的麵前,抱住他的雙膝,哭求道“阿爾普斯的兒子呀,當著你身為神祇的父親,以及你高貴母親的麵,我懇求你拯救這個國家!”

接著,她將占卜的結果,以及自己篤信的推測告訴了菲律翁。望著英雄驚疑不定的神情,安忒亞說“你聽我說,阿爾普斯的兒子,我願以我死去兄長的名譽,以及我自己的名譽,向你保證神諭的真實性。千真萬確,阿波羅就是那樣回答我的!我用這雙手,代替請求的橄欖枝,我用它們撫摸你的雙膝,請你把這個騙子帶走吧,就讓他為了自己的謊言付出代價,讓他葬身厄喀德納的毒口,免除我們的禍患啊!”

菲律翁沉默不語,內心裡,他實在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他想起少年巧奪天工的畫技,真如鬼神附體一般,怎麼讚美也不為過;想起他身上的奇異衣物,那無縫的布料,也是凡間所沒有的;又想起他美麗朦朧的微笑,民眾熱切地愛他,不就是因為他善良柔軟,待人那樣和藹可親嗎?

可阿波羅的神諭,是比這一切更沉重如山的鐵證,菲律翁不得不相信,他必須相信。

他扶起公主,低聲說“我答應你,公主,就這樣做吧,如果這是神的旨意,那就這樣做吧。”

安忒亞心滿意足,並且感激地笑了。她立馬傳喚奴仆,勒令他們整理多洛斯從她父親那裡得來的所有財物,就作為騙子的陪葬品,與他一同送到奇裡乞亞去。

然後,她下到監牢,摘下麵紗,釋放了兩名無禮的使者。即使是克索托斯的傲慢鷹犬,也為安忒亞的美貌張口結舌,她站在那裡,甚至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我已經給你們挑好了一名祭品!”公主厲聲宣布,“他的身份尊貴,更甚於王室的子女。那少年是神的子嗣,為了光榮的理想,甘願為這個國家獻身,履行我父親的承諾,使你們的國王平息怒氣。”

她奉上豐厚的禮單,裡麵包含了十件錦袍,十頭牡牛,十隻炊鼎,另外又有五塔蘭同黃金,五塊地毯,五尊光耀燦燦的三足鼎。使者見了這昂貴的隨禮,皆瞪大了眼睛。

安忒亞吩咐說“你們就帶走他罷!他的名字是多洛斯。此外,為了保護這份贈禮,阿爾普斯的兒子,偉大的菲律翁也要隨著你們的船隻一同航行,這彰顯著我們對奇裡乞亞的誠意。”

使者心悅誠服地低下頭,無有不應。早先前,他們還以為自己要死在這裡了呢,現在,既得到了出身高貴的祭品,又有豐富的財帛隨行,他們沒什麼好抱怨的。

熏香冉冉,在無知無覺的昏睡中,謝凝被老婦人連著毯子卷了起來。正要把人偷偷地扛出神廟時,乳母看到了床頭的畫本,出於對美的向往,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種貪欲,於是,她擅自把畫本塞到胸口,一溜煙地跑向海岸。

神諭是不可忽視,也不可耽誤的,菲律翁深知這一點,因此,他早早跳上了奇裡乞亞的海船,隻等著押送多洛斯。

火把閃爍的掩映下,他看到老婦人扛著一卷毯子,朝這邊走過來,眉心不禁顯出深深的褶皺。

“交給我吧。”他說,他不能批評安忒亞的做法,對待神諭認定的騙子,這樣的對待已經是非常溫和了。

乳母正要離去,菲律翁眼尖地看到她胸前的衣襟,英雄忽地伸出一隻空餘的手,不容抗拒地揪住她的衣領。

“老人,不要做會使你後悔的事。”他陰沉地說,“那不是你的東西,縱然他是騙子,也不能證明你的偷竊行為是正確的。”

頓時,乳母羞愧得滿麵通紅,她急忙拿出畫本,連同上麵插著的筆一起,交到了菲律翁手上,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有河神的兒子坐鎮,西風送來一股平穩的大浪。載著謝凝,奇裡乞亞的船舶很快啟航,船帆滿脹,箭矢一般駛向他們的目的地,而艾琉西斯的民眾還不知曉這件事,國王埃鬆更在昏迷當中,無法評判安忒亞雷厲風行的處置結果。

海浪嘩嘩作響,謝凝是被晃醒的。

咋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王子變青蛙,床鋪變搖籃?還是說地震了,我正擱床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顛勺呢?

“你醒了。”

旁邊傳來低沉的男聲,謝凝費勁地睜開眼睛,登時覺得頭痛欲裂,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然而他看到的,卻不是睡熟了的床榻,以及神廟的穹頂。

我這是在哪?他驀地警惕起來,發現菲律翁就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裡轉著一把匕首。

你怎麼在這?這個地方為何這麼黯淡?又晃,又有一股鹹澀的海味,風中還傳來發酸的木料味道……

反應過來,謝凝一下瞪圓了眼睛。

……我在船上?!

“你不是潘神的使者,”菲律翁慢慢地說,“阿波羅的神諭已經揭示,你不是任何一位神明的後代。”

謝凝正驚惶間,一聽見諸如“阿波羅的旨意”“不是”“神明”“使者”之類的詞彙,心裡便涼了半截。

第二隻靴子,終究落地了。

確實,我不是所謂的神子,那個漿果能治病,算我撞了大運。在你們這騙吃騙喝了三個月,就當我是沒誌氣的米蟲吧!總之,我也沒有能在野外求生的一技之長……真相就是真相,早晚會有被戳破的這一天的。

但是,謝凝心裡仍然悶悶地發疼。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這裡過了三個月,早已不自覺地把感情都寄托在了這個善良純樸的都城。他真心為人們的肯定和喜愛而感到快樂,他同樣不會忘記,在他潦倒無助的時候,是老國王接納了他,給了他一個容身之處。

“安忒亞公主做出了決定,”看見他眼睫顫抖,菲律翁接著說,“她決心放逐你,讓你代替她的宗親,去往奇裡乞亞。”

艱難地在腦內翻譯完這句話之後,謝凝簡直五雷轟頂,目露驚駭之情。

安忒亞要把我送到奇裡乞亞?她……她這就把我當做祭品送出去了嗎,僅是一晚上的時間,她就把我送到通往奇裡乞亞的船上了?

你們、你們怎麼不講道理啊?!

他滿心悲憤,隻是吐不出一個字。

論情論理,安忒亞都是國王的女兒,自己雖然沒有直說“我就是神子!”,但也順水推舟地受用了這麼久的人情。在這個奴隸製的社會,她是真的可以僅憑一句話,就把自己逐出都城,在外頭等死的。

現在還能怎麼辦呢?船開了,他們正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飄蕩,身邊還有一拳可以打死一頭牛的猛漢看守……謝凝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語言還學得亂七八糟,水平跟五六歲的小孩差不多,想說服菲律翁,有那個可能嗎?

他垂頭喪氣地坐在船艙裡,失去了一切為自己辯護的勇氣。

這個被揭穿的身份,打亂了謝凝所有的布置。他本來的設想,先在艾琉西斯專心經營自己的名聲,反正信仰多神教的地區,宗教氛圍都很濃,不管是畫畫也好,雕塑也罷,在神廟工作的機會總是不缺的,等到他成為當世的著名大畫家,攢夠了資本,再報答老國王的盛情,周遊列國,尋找能夠回家的途徑。

此刻,謝凝流落孤海、前途未卜,他為自己編織的未來,亦如脆弱的泡沫,唯有破碎前的餘輝是七彩的、美妙的。

輾轉飄蕩,海麵水平如鏡,船舶亦被長風護送著,使者的船航行了僅僅一周的時間,就抵達了目的地,傳聞中強大驕橫、暴力無端的王國,奇裡乞亞。

下船時,一路沉默寡言的菲律翁,一言不發地解下身上繡著金線的希瑪純,披在謝凝身上,裹住了他抱著速寫本的手。

“不管你是不是騙子,”他說,“我總是要對將死之人寬容的。我會向克索托斯求情,讓他不為難你,給你符合當前身份的待遇。”

有了一位英雄的聲音,謝凝的處境真的比其他人好過不少。那些悲哀哭泣,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全是被奇裡乞亞所打敗的國家的人質,無論是出身多麼高貴的王子公主,此刻都被綁著雙手,像待宰的牛羊一樣,排著隊送進不見天地的阿裡馬地宮,傳說中厄喀德納的居所。

事實上,踏進奇裡乞亞的土地之後,他們隻剩下一個身份,那就是國王克索托斯的奴隸。一個強勢的,以暴力橫掃各國的國王,確實也不會善良地對待自己的奴仆。

謝凝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他不必綁著雙手,但仍然得在腰間栓一根結實的沉重繩索,一路連著身後的人。行走時,他迥異於他人的樣貌,已經引得不少看押祭品的士兵詫異打量。

是是是,他有氣無力地想,我就是這麼癟,這麼瘦,這麼沒有肉,滿意了吧,見識到物種多樣性了吧?能彆再盯著看了嗎?

他困苦地閉著嘴唇,身後的王室子弟,皆為自己即將遭受的殘酷命運悲歎不已、淚流滿麵。他們不住詛咒克索托斯,也詛咒那似神非神的魔怪,更有許多人強行闖出士兵的封鎖,發誓甘願終生做最低賤的仆從,侍奉奇裡乞亞的國王,隻求他們彆把他送進地宮。可是,哪怕是這樣卑微的祈求,仍舊不能得到允許。

對比之下,謝凝依然不哭,也不開口。

他心中清楚,什麼怪物鬼神,儘是胡謅的無稽之談,假如奇裡乞亞人真的隻是把他們單純地送到地宮,其餘的什麼也不做,那他倒稍稍鬆一口氣了。

在這期間,也有奇裡乞亞的數位王子,以主人的身份來到這裡,想要見識一下三年來唯一身為祭品的“神祇子嗣”,他們輕蔑地呼喝,命令仆從上前騷擾,想叫謝凝親口吐露他的家世,來彰顯自身的優越,因為他們自稱是波塞冬的後裔,隻有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才能與他們的血統比擬。

然而,謝凝始終一聲不吭。他就當自己是真的啞了、聾了,任憑對方扔來的石頭砸破額角,血一直打濕眼眶,將視野染成通紅,他還是固執地抱著畫本,猶如含著珍珠的蚌殼。

滾你們娘的,他想,我好歹算虧欠了艾琉西斯的人民,替他們遭劫也就算了,你們又是什麼醜東西。我就是死外頭,跳下去,都不會把我的畫給你們這個國家的人看,你們也配?

不過,這個時代的人,品德是真的很好。他身後、身邊的王室子孫,即便自身難保了,看到克索托斯的兒子們欺辱自己,居然還有不少願意挺身而出,與對方叫罵,鬨得場麵沸沸揚揚。假如謝凝不是被打的那個出頭鳥,他的心情應該會更好一些。

就這樣過了三天,三天後,謝凝披著菲律翁的鬥篷,跟著長長的祭祀隊伍,被士兵押進了地宮的入口。

說來奇怪,在地宮的入口處,台階卻不是設立在中間的,中間是一條滑溜溜的直道,上麵有許多剮蹭過的痕跡,兩邊才是古樸的簡陋的石階。進去的人一站上台階,即使沒有淒慘地放聲尖叫,也是兩股戰戰、軟倒在地,差點帶得後麵的人也跟著倒了。

謝凝手心冒汗,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是真的恐懼,還是石頭台階上安放了奇裡乞亞人設置的折磨陷阱,為了給這些人一個下馬威?

哭泣、哀告聲不絕於耳,謝凝戰戰兢兢,他顧不上嫌棄,深深地呼吸著地下傳上來的腥腐之氣,手心冒汗,踏上了第一個台階。

他愣住了。

真實的、詭譎的幻象,一瞬展開於眼底,在許多傾頹的石柱、散落的骸骨、不儘的黃金與如山的寶座間,謝凝看到了一個影子,半躺著與自己對視。

它袒露的半身是人,蜿蜒的半身是蛇,散落著光滑漆黑的漫長卷發,那棕褐的肌膚披掛珠寶,刺著諸多繁複輝煌的金紋,就連烏檀色的嘴唇上,也凝著一點倒豎的金痕。

這生物的麵孔如神如魔,在深邃的眉宇下方,鑲嵌著一對燦爛的眼目,一如破碎的太陽,無關喜怒哀樂,隻是凝視,便有驚裂人心的瘋狂。

如此古老、原始、野蠻而放蕩,它是一半的華麗與一半的醜陋,一半的無知與一半的罪惡,一半的完美璀璨,與另一半的汙穢腐爛。

他終於知道,那些人為何絕望,為何尖叫。台階即是媒介,在第一次踏入地宮領域的瞬間,所有人都直麵了此處真正的主人,名為厄喀德納的造物。

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謝凝蠕動嘴唇,神情恍惚,笨拙地講出了第一句普世通用的語言。

“美麗,”他說,“真的,你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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