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座前,他本來是打算把人類往地下一擲了事,可厄喀德納正要抬手這麼做的時候,卻不由得遲疑了。
他能感覺到,對方是多麼小而脆弱啊,他軟軟地耷拉在他的手指間。倘若自己稍稍用力一點,一定會折碎人類的骨頭,使他疼得痛哭起來的。
要這麼做嗎?
厄喀德納磋磨著獠牙,儘管他是作惡多端的妖魔,然而,一想到昨夜,這人是如何溫柔地為他塗抹膏油,誇讚他,用手指的溫度灼燙他……他就陡然地生出一股不舍來。
厄喀德納偏過頭,打量人類的手,望見那些細白的小指頭,正向下垂著,可憐地搖搖晃晃。
蛇魔忿忿地“嘶”了一聲,長尾勾起一塊繡金線的軟墊,將其扔到堅硬的地麵,想了想,又勾了一塊,再勾了一塊……然後,把人類往軟墊堆成的小山上麵一放。
我這也算懲罰!他生氣地想,雖然我沒有摔他,但我是很隨便地把他放下的。
就這樣,昏了大概半個小時,謝凝悠悠轉醒,他是被餓醒的。
“唉喲……”他抬手,按住太陽穴,隻覺四肢都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夾住了,令人難以動彈。謝凝兩眼惺忪,想往腰上使勁,結果腰上的肌肉也酸痛不已,渾身哪哪不得勁兒。
等等,我是怎麼睡著的,我睡過去之前在乾什麼來著?
謝凝迷茫了半晌,費力地在腦子裡挖掘記憶。他光記得,自己早上先是睡醒,接著逃出地宮,感覺腳下的路越跑越黑,最後,他是看到了……
他揉按太陽穴的動作,徐徐滯留在半空中。
嗯,最後,我突然看到了一雙金光閃閃的眼睛,一下給我嚇昏過去了。
課後急轉彎,同學們,所以這雙眼睛是誰的呢?謝凝在心中呆滯一笑,哈哈,當然是厄喀德納的啦!
神啊,就當我是好龍的葉公,給我個痛快算了。
不過,我怎麼還沒死呢?厄喀德納居然沒把我吃了,這是不是說明我還有得救的機會?
謝凝試探著睜開一隻眼睛。
很好,前麵沒東西,再睜開一隻。
很好,前麵還是沒……
黃金與珠寶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碎響,幽邃漆亮的光澤亦如繩索一般,在群蛇組成的王座上流動宛轉。厄喀德納緩緩遊過巨大漫長的蛇軀,散開的黑發閃耀如波,半遮半掩著棕褐的肌膚,華麗的金色刺青。
煌煌的明光照射他,古老的妖魔睜開燦金的眼眸,微啟印有金痕的烏檀色嘴唇,露出猙獰獠牙、分叉黑舌。
……東西。
謝凝倒吸一口涼氣。
妖魔盯著他,目光冷如寒冰,令人望而生畏,毛發悚然。
室內寂靜無聲,不要說一根針,就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也是能被人聽見的。謝凝哽咽良久,才艱難開口,打破凝固的空氣。
“你好啊……”謝凝呆呆地說,“我、呃,我……”
厄喀德納居高臨下,眉宇間含著隱忍不發的殘暴“是誰令你來的?”
可能是舌頭長而分叉的原因,他的發音並不如人類的清晰,而是卷繞著嘶嘶的吐息,震動著自胸腔傳出的共鳴。這使他仿佛在說一門遠古且晦澀的語言,謝凝隻能勉強聽個半懂。
“沒、沒有人讓我來啊……”謝凝的表情仍然呆呆的。
麵對原始神族,他不由自主地要往後退。如果說幻象中的厄喀德納,與親眼所見的厄喀德納是兩個物種;那睜開眼睛的厄喀德納,和熟睡中的厄喀德納,又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
在這金目、人身、蛇尾的妖魔麵前,血腥與蠻荒的魅力撲麵而來,如此澎湃的、狂浪的生命力,簡直雄渾到了妖異的程度。謝凝不像是在與一位生靈對視,他直麵的幾乎就是豐沛的大澤,渾然的天體,呼號而不加約束的曠野本身——他甚至可以幻聽到一種歌聲,猶如蒼老的巫覡,在滿月的輝光下高聲長嘯,於是遙遠的祭塔也被敲響,不計其數的古鐘一齊轟鳴,從此無所謂時間,一千年就是一刹那,一刹那亦是一千年。
厄喀德納逼近的身軀忽地一頓,在他的視線中,人類的淚水正破開眼眶,靜靜流淌在蒼白的麵頰上。
可是,這不像是恐懼的啼哭,也不是求饒的眼淚,他見識過祈求饒恕的聲音可以尖利到何等程度,人類的淚水一點都不歇斯底裡,正相反,它充滿了……充滿了厄喀德納無法形容的情感。
謝凝繼續呆呆地吸了吸鼻子,他抱著肚子,挫敗得無以複加。累、餓、難受、焦慮、自卑……無論生理心理的負麵狀態,統統噴堵在喉頭,謝凝驀地崩潰嚎啕道“——我、我畫不出來!”
厄喀德納“嘶嘶?”
這怎麼可能是人類可以畫出來的情態?我那時候遠遠地看過一眼,又自以為接觸過他的真身,就能在紙上淺薄地效仿描摹,可這跟照貓畫虎有什麼區彆?真正的神髓與靈魂,恐怕是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參透的,即使領悟了,我又如何在一張薄薄的紙上表現它?
他徹底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自己正與一位凶戾的魔神麵對麵。
饑餓讓他昏頭,厄喀德納的美麗則令他失語。謝凝的老毛病再次發作了,自從穿越以來,無數人讚美,無數人拜服,在艾琉西斯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無比快樂的。謝凝以為他可以痊愈了,他心中那頭貪婪的怪獸,已經被那麼多的誇獎和肯定撐到膨脹,撐到爆裂,撐到再也不會饑餓了,可是,當他看著活生生的,睜眼遊動的厄喀德納,怪獸即刻死而複生,幽幽地從他心間抬起頭。
你能得到他人的崇拜,倚仗的都是現代的畫技,你自己的東西又有多少呢?它幸災樂禍地咧嘴大笑,天賦配不上貪得無厭的野心,就會像你一樣痛苦啊!
望著失聲痛哭的人類,厄喀德納茫然地轉來轉去,抓著自己的長發揪了揪,很想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憤怒和悲傷,逐漸叫詫異取代了。
人類並未害怕,不曾求饒,也沒有像那些英雄和神祇一樣,視他為萬古的大敵。他的淚水散發出苦痛的氣息,但這種苦痛不是失去愛人、朋友,或者兒女的苦痛,亦不是家國淪亡,遭遇不幸命運的苦痛,在所有的人類中,厄喀德納從未見過這樣的淚水。
“你在哭什麼?”蛇魔好奇地問,唉,他哭得他的心都亂了,“停止你的眼淚!即刻將緣由告訴我,也許我能為你賜予真正的寬恕。”
見謝凝還是不回答,厄喀德納就伸出雙手,插到他的兩肋旁邊,把他像小狗一樣抱著舉起來,正對自己。
“怪人,”厄喀德納稀奇地說,“你到底是害怕,還是不害怕呢?若說害怕,你敢當著我的麵,旁若無人地哭泣;若說不害怕,你為什麼一見我就暈倒在地上?我問你,昨天晚上,為我塗抹香膏,誇讚我美麗的人是你嗎?”
謝凝頭昏眼花,無精打采地點點頭。
厄喀德納接著問“那你怎麼一見我就昏倒了?”
謝凝不做他想,蔫蔫地回答“我餓了。”
竟然隻是餓了!
收獲了這個意料之外的回答,鬱結之情一掃而空,厄喀德納喜悅得雙目發亮,在所有的歡欣雀躍中,他尤為慶幸自己的躊躇和寬容,使他不至於釀成大錯,殺傷了這個珍貴的人。
他盤轉蛇軀,將謝凝安放在自己重重環繞的長尾中間,一想到人類說的話全是發自真心,他就高興得不能控製自己,連尾巴尖都豎起來亂顫一氣。
唉唉,我要把他抱在手裡,喂他吃小肉餅子,厄喀德納快活地想,可是,他為什麼哭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