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咯噔一下停住了。
趙小禹從煤堆裡爬起來,天黑了,站台那邊的燈光照耀著洶湧的人潮,也照耀著白木牌上的黑字。
到地方了。
煤車距離站台有幾十米遠,趙小禹踩著車皮上的鋼鐵棱角滑到地麵上,像個黑色的幽靈一樣融入到夜色中,沿著鐵道逃出車站。
這是一條冷清的街道,兩側有些商鋪,路燈半死不活地亮著。
十幾個小時沒吃一口飯,沒喝一點水,趙小禹虛弱極了,煤塵塞滿了他的鼻孔、口腔和氣管,呼吸不暢,他像馬一樣打了一串響鼻,咳嗽了半天,吐出幾口黑痰,抖擻了一下身體和頭發,黑霧撲簌簌地在路燈下彌漫。
這一趟著實不容易,他走得匆忙,隻帶著一個隨身小包,穿的是半袖衫和半腿褲,腳上是一雙皮涼拖,夜間氣溫低,列車一路風馳電掣,把他冷得像“明天就壘窩的寒號鳥”一樣哆嗦個不停。
冷還可以接受,畢竟現在剛進秋天,更難接受的是無孔不入的煤粉,火車啟動時,他吃一口煤;火車刹車時,他再吃一口煤。
暈暈乎乎地睡了幾覺,每次醒來,高速的颶風,總是貼心地給他蓋上一層厚厚的“煤被子”。
他的衣服和皮膚全黑了,像個純種的非洲人。
今天下午,他站在火車的煤堆上,居高臨下撒了一泡尿,看到自己白白嫩嫩的童子雞也變成了一根醜陋的黑棒槌,像懟在領導嘴邊的話筒。
此時,趙小禹搓著自己裸露著的胳膊,黑屑紛飛,隻是越搓越黑,之前是灰黑,現在仿佛是被盤出包漿的黑木頭,在路燈下閃閃發亮。
他走近一家商店,穿著時尚的中年女老板衝他“哈嘍”一聲,接著嘣出一句生硬的外語,顯然真的把他當成外國人了。
他買了一瓶礦泉水,蹲在街邊漱口,喝進去時清冽洌,吐出來時黑乎乎,仿佛發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反複幾次,嘴裡總算乾淨了,仰起脖子,一口氣將剩下的水喝完,還不解渴,但冰冷的水流到腸胃裡很不舒服,望見街道對麵有家麵館,便走了過去。
現在是晚上八點來鐘,麵館裡有不少顧客,趙小禹無疑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坐在門口的兩個女孩甚至驚得跳離了座位,直到確認進來的是人而非索命的黑無常時,才繃著一臉笑回到座位上。
人們見過“煤黑子”,但沒見過黑得這麼全麵這麼徹底的“煤黑子”,“煤黑子”至少嘴唇是紅的,牙齒是白的,而這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黑透了,簡直是煤炭成了精。
女服務員也是繃著一臉笑,過來招呼趙小禹,趙小禹要了一大碗麵,饑腸轆轆的他,已等不及麵上來了,又要了一碗免費的麵湯。
麵湯上來,散發著麵香氣,趙小禹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咽下一部分,剩下的全噴了出來,剛出鍋的麵湯太燙了,他感到口腔裡又麻又疼,好像起了一層皮,喉管似乎也被燙壞了。
人們體會不到他的痛苦,隻看到了他的滑稽,都在笑著。
這時,一個五六歲的豁牙小女孩跑過來,將手裡的一牙西瓜放在趙小禹麵前的桌子上。
“叔叔你吃瓜!”
“謝謝!”
趙小禹拿起西瓜,正要摸摸女孩的頭,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開了,兩個朝天辮一翹一翹的。
她跑到一個年輕少婦對麵坐下,少婦正在用水果刀分割著半個西瓜,她切得很薄,不足一指厚,每切一片,就被小女孩一把搶過,三口兩口吃完,然後又把手伸到她麵前,等待著下一片。
這本是一幅再尋常不過的場景,趙小禹卻頗有觸動。
一瞬間,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童年,想起各種疼痛和甜蜜,想起了媽媽和妹妹,這個世界粗礪得像一塊砂紙,隻有女人才能把它打磨成一塊柔軟的綢緞。
在火車上時,隻要沒睡著,他就罵九妹,出聲的,無聲的,罵她不懂事,怨她不省事,甚至想不管她,由她自生自滅,這時才意識到,九妹和母親同樣重要。
母親給了他一個甜蜜的童年,九妹給了他一個火紅的青春。
無論經曆了什麼事,他都要站在她那一邊,他不能放棄她,就像她從沒放棄過他一樣。
西瓜是水紅色的,表麵上布滿了一層明亮的水漬,紅的瓤,黑的籽,輕咬一口,甜蜜無比,口腔裡,喉管裡,那些被燙傷的地方,仿佛得到了神奇的撫慰,在很快地愈合。
他向那對母女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又想起七歲那年的夏天,他放走了葉春梅,差點被爸爸和爺爺打死,那個女孩給他送來七塊糖,告訴他,甜可以止痛。
是的,甜真的可以止痛,剛才被燙傷的地方,現在全然不痛了。
在這陌生的城市,在九妹前途未卜的心境下,這一口甜蜜,無比難得。
吃完飯,不到九點,趙小禹打了輛出租車,直奔那個派出所。
派出所已下班,隻有一個值班的,他告訴趙小禹,陳慧的案件已移交刑警隊,不歸他們管了,因為案情重大,他不便向趙小禹透露細節。
趙小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敢耽擱,又跑到刑警隊。
刑警隊也下班了,值班人員並不清楚這個案子的具體情況。
趙小禹又試著給之前那個固定號碼打了電話,電話鈴聲在空曠的樓道裡刺耳地響起,但沒人接,值班人員讓他明天再來。
找了家旅館住下,把自己清洗乾淨,第二天,趙小禹終於找到了負責陳慧案件的魏警官。
魏警官說,陳慧那天抱著一個六個月大的男嬰去派出所報案,想讓民警幫忙尋找孩子的家人,但民警們憑著豐富的辦案經驗,和高度的警覺,馬上認定陳慧存在疑點。
在審訊了兩日後,陳慧終於如實交代了事情經過,民警們火速出擊,去解救被賣給那個釘鞋匠的李玉,然而因為陳慧的不配合,耽誤了寶貴時間,釘鞋匠已帶著李玉離開,下落不明,想必是回山區老家了。
但釘鞋匠身份不明,不知他的老家在哪裡,警察們也無能無力。
魏警官痛心疾首地說:“她如果早點交代,我們就能及時地把人解救出來,可是她,唉,她怎麼這麼壞呢?她從小就這麼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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