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虎背熊腰,身姿高大挺拔,有著顯著蠻人特征的閻承相比,武理尚不到七尺,滿頭華發斑白似雪,已不見半縷烏黑。
如今七十有六的他,與顏丹鬢綠四字可謂是再無半分粘連,雖長不滿七尺,而年少之時也曾心雄萬丈,幾個月前,當送走那些征戰北涼的族人時,武理滿懷期待,期望著在有生之年能見到蠻族起勢。
隻是當噩耗傳來,那支寄托著蠻族希望的大軍兵敗雁落山,且無一人生還之時,他才終於在徹骨的悲痛中直麵了血淋淋的現實。
死去的那些人他們是為蠻族而戰,死在戰場之上也是他們的宿命,這無可厚非,在彆的時候,死亡固然讓人恐懼顫栗,但在一場戰爭中,死亡就好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總有人要死,而且會死很多人。
死者已長眠,什麼壯誌,什麼雄心,俱都煙消雲散,而剩下的是什麼呢?
是那些活著的人,是那數十萬個失親之人。
死者們已經解脫,他們終於安寧,卻將生者推入了遠比死亡更令人苦痛的折磨之中。
去年下了很大的雪,而今年剛一開春便風調雨順,幾場春雷細雨下來,地裡的莊稼正盛,山中鹿兔正熟,溪澗蝦魚待網,今年的南蠻,是起了個好頭。
料峭寒風吹蕩的嚴冬已過,溫暖如煦的春日化解了些許傷痛,武理心裡慰藉不少,至少那數十萬人的死去,還沒有讓生者們立刻陷入苦難之日。
但若是依舊執念於那一場仗,那這難得的好年頭,卻毫無疑問將變成災年。
相較於遠在他鄉死去的將士們,如今他更見不得年紀尚幼的族人死在眼前,畢竟他們就在身邊,前一日或許還圍在自己身邊嬉戲打鬨,但明日自己就要看著他們冰冷的屍身躺在這祖祖輩輩耕耘的土地上嗎?
“許是年紀大了。”他隻能這樣告誡自己。
而被推舉當上了這族長之後,他也更加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職責所在。
整個蠻族,數百萬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他們年長或年幼,所有人的性命,都壓在他身上。
沉甸甸的重壓讓本就不高的身軀愈發矮了,他佝僂著背行走在南蠻各地,慰問著那些失親的家家戶戶中。
他見到了太多張臉,有的臉上帶著恨,恨敵人的狠辣無情,有的是怒,怒為何要出兵,讓他們的丈夫兒子死在千裡之外的他鄉,連具屍首也不曾留下。
但更多的是悲,是趴在床上桌上哭得不能自理的大人,是躲在門後,櫃子裡,草垛間的孩童們淚汪汪的臉。
“我爹什麼時候回來?”
年紀上來了,武理記憶力也弱了不少,但這句問話他聽了太多次,如今更像是烙印一般刻在心裡。
對於這個問題,他給不了殘忍的回答,因為每次他都是揉揉那些問問題的人腦袋,說:
“等你長大了。”
他實在不願意再回答這個問題,也實在不想再看到出現更多問出這個問題的人。
一場傷痛已經來得足夠猛烈,也足以讓人警醒。
而現在掌握著整個蠻族的自己,族人的生與死,都將來自於自己做出的決定。
即便有人不理解,即便有人依舊心懷憤恨,但作為族長,他仍舊要以整個蠻族為考量,做出最合適的選擇。
閻承為了戰,不惜求死,確實可以給他安上個罪名,一刀砍了他的頭,再以此告誡那些好戰的族人,不得再生事。
但這樣做,遲早有一日,蠻族會再度重蹈覆轍,陷入一次次苦痛的輪回,為此,他必須要說服閻承。
而此刻,在嘶吼過後,武理胸口劇烈起伏,呼吸粗重的看著閻承。
月光之下,閻承的臉像是白霜一般慘淡。
他抿緊嘴唇,臉皮微微抽搐,看著那一張張怯生生的臉,閻承竟不敢與之對視。
他彎下腰低下頭,彆過臉,眼中的怒火此刻消弭無蹤,隻剩下和那些孩童們眼中同樣的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