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懂分寸。
寧乾洲讓他來看望我,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一不小心,就會毀掉鄭褚多年來苦心堆壘的錦繡前程。
正所謂聖心難測。
聰明的男人都懂得權衡利弊。
我安安靜靜獨自待了幾年,寧乾洲突然將兩個孩子送給我,兩個小家夥吵鬨得我腦殼疼,很不適應。
但又不能放任不管。
於是,日子莫名其妙忙碌起來。
整日圍著兩個孩子轉,明明我身體還未恢複,還要被這倆孩子吵得頭昏腦漲的。
嬸娘說,“你那有本事的哥哥說,誰都不準帶,就讓你帶。”
“你什麼時候聽說的。”我閒來無事,給孩子們打縫小毛衣。被囚禁在那間房裡的時候,我也想給孩子們做衣服打發時間,但他們連根針都不給我。
“那日你在搶救的時候,一個軍官往下傳話,我聽見了。他們吩咐士兵,把孩子帶來,這麼交代的。”嬸娘說。
“這些年,我斷斷續續聽見很多你跟你哥之間的傳聞。”嬸娘歎息,“當時聽說你病得快死了,我慌了神。趕來醫院,一看見他,我就沒忍住罵了他。”
“怎麼罵的。”我把小毛衣的針腳倒鉤。
“我當時質問他,說我們微兒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沒有跟那個殺千刀的爹爹一起作惡!也從未摻合紀家做的那些事情!怎麼就把你折磨成這樣!”
“你那有本事的哥哥,一句話都沒說。有個軍官還想掏槍嚇唬我,被寧乾洲止住了。”嬸娘手有些抖,“我當時氣不過,現在想想有點後怕。”
“彆怕,他既然喊你來,就不會傷害你。”
“微兒,你那兩個兒子……真的是……寧乾洲的?”嬸娘遲疑。
我抬眼看她。
嬸娘說,“外麵都這麼傳,都說……”
“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嬸娘不再多說了,“哎,自古紅顏多薄命,女人就不該生得太好看。”
我沒吭聲,下意識揉著心口。
精神好一些,士兵護送我回府。一條街的距離,重兵開車護送。
我那小院兒裡好多人,定睛一看,居然都是我未出閣前的家仆。那時候爹爹身份還未暴露,那些家仆像是家人一樣成日圍著我轉。
寧乾洲幾乎把活著的家仆都給找來了,老廚子都在。
院子裡移植了粉白的笑靨花。我記得笑靨花是三到五月盛開的,這大雪的隆冬,他不曉得從哪個溫室裡移植過來的,可能也就在我回府的這一天,它們保持綻放,次日就會被凍死。
寧乾洲似乎……在把從我這裡奪走的一切,一點點還給我。
“小姐!”熟悉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來,雀兒衝來我麵前。
幾年不見,她滿臉風塵氣,一副草木皆兵的樣子。看見我,她方才從驚恐中鎮定下來,撲跪在我麵前,失聲痛哭。
她說這些年,她過得很苦。當年和小跟班走了以後,用我給的錢,開了鋪子。沒兩年,由於打仗的原因,鋪子開不下去了,兩人逃荒的路上,小跟班被匪人打死了。她被人賣進了妓院,被逼接客。她那不到兩歲的孩子,病死了。
說到傷心處,她抱著我的雙腿哭到乾嘔。
看,這世間處處是悲苦,原以為自己夠苦了,還有人更苦。
至少我的孩子還活著。
我撐著幾分力氣看她,四年而已。雀兒蒼老得像是四十歲的婦人,臉上橫生了細紋,全然沒了曾經嬌憨可愛。她與我同歲,亦被歲月生生蹉跎。
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原本以為可以逃離因果。沒想到終究逃不掉,小跟班被匪人打死,這匪人八成跟上一世殺他的那個人有關聯。
兜兜轉轉一圈,還是死了。
我又想起了靳安,距離他得償所願那天,不遠了。
那個離經叛道的桀驁少年郎,擁有放縱自由的眼眸,他不受世俗約束,不受清規戒律禁錮,終究也要泯滅在這狼煙之中。
我問嬸娘要報紙。
今早的晨報上清楚刊登了嶺南和平京的新一輪戰役,這場持久戰整整打了三年,靳安近日不顧洋人反對,突然對平京發起猛烈的新攻勢。
他那種詭譎多變的不要命打法,將寧派軍打得節節敗退。寧乾洲親自去了前線,兩支騎虎軍的先鋒師的兵力,眾所周知,寧乾洲最引以為傲的戰力便是被稱為騎虎軍團的軍隊,尤其是騎虎軍團裡的先鋒師,作戰能力強,武器先進,戰無不勝。
出征以來,從無敗績。
打了這麼多年,寧乾洲第一次派出騎虎軍的兩個先鋒師出征。
這是動了真格的。
要把靳安往死裡打了。
靳安上輩子就死在這場戰役裡,因為他背後的洋人資本惱羞成怒,不滿靳安的失控,所以背後捅靳安刀子,切斷了他的糧草。導致靳安腹背受敵,被敵我雙方聯手炸死的。
一模一樣的發展方向。
五日不到,靳安被炸死的消息滿大街飛,報紙送到我眼前,上麵的行文脈絡我幾乎倒背如流了,畢竟上一世就是這樣的。
報紙上罵他漢奸,譴責他賣辱求榮,說他是洋人的走狗。
事實上,他不聽話,不受管控,不聽洋人指揮。
讓他進攻的時候,他消極應戰,年複一年混日子。
洋人讓他撤退,不讓他跟寧乾洲正麵剛,讓他休養生息的時候。
他不聽,反其道而行跟寧乾洲搞起來。
洋人隻得弄死他,扶持新的傀儡上位。
全國的報刊都在罵他,誰又知道他僅用了靳派第九師的兵力,廢了寧乾洲引以為傲的兩個先鋒師,外加騎虎軍最精銳的炮兵旅。
他出色的軍事作戰能力無人知曉。
他超強的共情能力,也無人知曉。
世人隻知,他是匪類,是叛徒,是反麵教材。
他們嘲笑他是文盲,嘲笑一個從底層爬到權力巔峰的男人是一個沒用的傀儡廢物。
誰又能知道,他得償所願了呢。
我將報紙小心翼翼折疊,拿到火爐旁燒掉。沒忍住掉了眼淚,爹爹死時,我沒哭。靳安死時,卻有一絲絲真切的傷心,眼淚忍不住。
靳安死後,寧乾洲終於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