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時已到,而雨未至。
禦書房內,皇帝的案前擺下了兩份奏折,一份是山西總督的,一份是王烈的。
山西總督奏曰正月二十二,寧化軍指揮使王烈擅自出兵,於古寧關外黃羊穀,與韃靼人大戰,折卻數百將士,而後,私吞斬獲,美其名曰此乃韃靼人掠邊所得,既奪回,已還歸百姓。甚至請求撥發陣亡將士撫恤,餉銀。
再看王烈折子臣山西古寧關守備寧化軍指揮使王烈謹奏,正月初十前後,韃靼太師昝敏化名狄南,領手下弟子二十餘人,挑戰北境江湖人士,十日間已殺三十餘人,更是撒出一百多韃靼探子,滲入晉北各城關,打探情報,臣得知此事,夜不敢寐,遂發書信與各關隘之將軍,徹查韃靼探子,二十日,臣得知昝敏親兵兩千餘人伏於古寧關外黃羊穀,臣一恐遺失戰機,二恐此股賊軍作亂,遂擅自出兵,一舉將其殲滅,其中繳獲,臣不敢瞞報,奏表中俱陳之,但請聖上發落,以治臣擅自動兵之罪。
其奏表下有斬獲清單。
皇帝放下折子,看著禦書房內的大員們,不動聲色說道“一仗滅了兩千韃子,這開榷場的事,怕是泡湯了吧。”
黃懷良道“聖上,擅自動兵,影響國之大計,試想,若邊境每個將軍都見敵軍便擅自出兵,那豈不亂套?依臣所見,王烈當嚴懲不貸!”
兵部尚書周苗道“聖上,打了勝仗還嚴懲,是何道理?這分明是那昝敏挑事在先,王將軍還擊在後,豈有罪哉?黃大人所言,微臣不敢苟同。”
餘散塵出列,說道“聖上,微臣以為,王烈所斬獲,須悉數上繳朝廷,另外,下一紙詔書責備之,但不降其職。”
皇帝道“哦?餘愛卿這是何意?”
餘散塵道“聖上,兵不可私出,王烈確實有罪,但邊關無悍將,王烈不可貶之,故隻得責備。”
皇帝還是覺得不太滿意,沒再說話,然後他看向了蘇博。
蘇博道“聖上,依臣之見,可下詔書責之,然王烈所獲,亦應留一半歸邊關將士,一半上繳朝廷,不表其功,如此最好。”
皇帝來了興趣,問道“留一半歸寧化軍?”
蘇博道“不錯,寧化軍能打,當然該保住這份士氣。”
皇帝悠悠道“寧化軍確實能打,不過才兩千人馬的繳獲,朝廷留一半作甚?倒顯得朕小家子氣了,告訴王烈,不必上繳了。”
餘散塵道“聖上,這豈不是助長邊軍擅自動兵之風?若如此,宣化,大同,雁門等地將領皆如此,如何是好?不能開這個頭!”
皇帝沉聲道“韃靼人可以擅自動兵來搶,來殺,朕為什麼不可以?反正榷場之事難成,韃靼人日後必定報複,何不趁這幾年,練練兵……”
蘇博抬頭,竟然發現皇帝眼裡有了神采,這位聖上,難不成不想再做守成之君?
許右卿出奇的沒說半句話。
黃懷良道“聖上英明,是臣等目光短淺了。”
皇帝道“王烈折子上說繳獲韃靼戰馬多達一千餘匹,都是好馬,讓他挑幾匹最好的送來吧,朕也想騎騎胡馬了。”
蘇博一驚,這皇帝,有想法了,隻是不知是什麼時候起的想法。
皇帝繼續道“山西總督是胡建吧?嗯,讓他跟山東總督調換一下吧,讓褚英去山西,就這樣吧。”眾臣震驚,褚英可是曾經帶過兵的人,文武雙全,把他調山西當總督,這不是給王烈掃清障礙嗎?皇帝陛下想做什麼,不言而喻。
眾臣散去後,皇帝拿起另一本折子,神色濃重的看了起來,看罷,輕輕的往案上一丟,摩挲著指腹,喊道“齊宣!”齊宣當即出現,他如今已經頂替殷奇了,不必再易容了。
齊宣對著皇帝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輕聲道“聖上,老奴在。”
皇帝側眼瞟了他一眼,說道“裴如炬人呢?”
齊宣當即跪下,說道“老奴已經尋找多日,應該快找到了……”
皇帝道“從實說吧,你肯定知道他去哪了。”
齊宣眼神閃過一絲猶豫,仍然道“聖上,老奴不知……”
“不知?”皇帝抄起案頭那折子直接砸到齊宣臉上,齊宣也不敢躲,挨了這一下。
皇帝再也壓不住火,說道“一個大活人,在京城消失了,朕問過京城九門所有門吏,都沒見他出過京,死哪埋哪都不知道是吧?正月十六那晚,城西那支響箭從哪來的?說!”
皇帝怒氣滾滾,齊宣眼看再也瞞不住,便磕頭道“聖上恕罪,裴如炬確實之前跟老奴見過一麵,說想要學高深武功,奈何內廷裡並無特彆好的上乘秘笈,他說正好伊寧走了,便想要去閒園找找……老奴不知他去了沒有……”
皇帝怒道“之前為何隱瞞?”
齊宣連連磕頭,說道“聖上,不是老奴指使他去的,他也隻跟老奴說了這想法,老奴當時沒在意,他還想過去少林,去青城山找,故而臣隻得說不知……”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皇帝冷冷道“十幾天了還沒找到,想必早就死了吧。”
齊宣當即道“老奴這就去閒園徹查!”
皇帝道“閒園現在就三個人,裴如炬一個內廷高手,誰能殺得了他?”
齊宣道“這也是老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而且臣之後親自探了閒園,根本沒有什麼蛛絲馬跡,甚至老奴也派人去郊外亂葬崗查遍了,也沒有新動土的地方。”
皇帝陰沉著臉,說道“那就是說,閒園內還有高人?你們不知道的人,是麼?”
齊宣道“有這可能。”
皇帝想起了沈落英,那個無所不能,出入皇宮如入無人之境的女人,心中一陣不安。他又想起了伊寧,這個後起之秀,驚才豔豔,他想招攬,但若是把她家給掀翻了,她回來之後,會不會跟沈落英一樣,入皇宮呢?唯獨他沒想到那個老和尚,度然在京城一待就是二十年,從不顯山露水,少有人知道。
他感到了為難,頭一次為朝廷之外的事為難。
齊宣撿起那折子,折子是散開的,他看到了上麵的字,是外庭密報,說伊寧在五台山與昝敏之事,寫的極其詳儘,齊宣何其聰明,瞬間就明白了,伊寧上五台山跟王烈兵出黃羊穀,讓皇帝看到了一種可能。
齊宣見皇帝不語,便道“聖上,老奴覺得還是不要動閒園。”
皇帝道“哦?”
齊宣說道“裴如炬居心不良,身為朝廷官員,竟然想剽竊他人秘笈,抹壞朝廷名聲,縱使活著,也當治罪。而老奴,雖未驅使,但亦未阻止,是老奴之失,老奴也甘願受罰。裴如炬之事,追究起來,損的是朝廷顏麵,幕後之人,顯然不想與朝廷為敵,殺裴如炬,也是無奈之舉,怪就怪裴如炬犯了一個貪字。”
皇帝卻眼皮都不抬,說道“說下去。”
齊宣道“閒園確實嫌疑最大,但閒園雖小,乾係卻大,如果裴如炬撞進去偷東西,是被伊寧所殺,聖上是否又會治伊寧之罪?”
皇帝道“律法有雲,凡夜無故入人家內者,主家登時殺死,勿論。”
齊宣明了,當即道“故而,此事當就此揭過。”
皇帝低頭,擺了擺手,齊宣如蒙大赦,將奏折安放在皇帝案上,當即退出禦書房。
待齊宣走後,皇帝拿起那折子,喃喃道“你真是到哪裡都伴隨一片風雨,叫朕好生為難啊……”
閒園內,小蘭坐在後院馬廄旁一張小板凳上,董昭在井裡打出水來,洗衣裳,他看著小蘭雙眼無神的樣子,便問道“小蘭,想什麼呢?”
小蘭目光呆滯道“等鴿子。”
董昭問道“鴿子?有鴿子會飛回來嗎?”
小蘭輕哼道“飛回來好幾次了,你不知道家裡有養鴿子嗎?”
董昭道“那是信鴿?”
小蘭道“你以為是啥?”
董昭道“我以為是用來燉的……”
小蘭道“馬廄邊上那個小屋子,就是養的信鴿,可以飛到府州雁落莊的,還有洛陽施大哥家的,這都是姐姐養的,金貴的很,你還想拿來燉,想得美。”
董昭恍然“原來如此啊。”
這時,一隻鴿子撲騰翅膀從天外飛了進來,落到小蘭手臂上,小蘭興衝衝的摸了摸鴿子頭,鴿子也興奮的啄了啄她,然後在她袖子上拉了泡屎。
小蘭“呀”的怪叫一聲,右手取下鴿子腿上綁的信筒,然後把鴿子送進了籠子裡,罵道“早晚燉了你。”
董昭目瞪口呆,說好不燉的呢?
片刻,小蘭展開那信筒裡的信,董昭湊過去看,隻見上邊寫著五台事了,一切安好,將要南行,裴如炬事,莫放心上,董昭練武,蘭多陪之,伊寧留筆。
董昭看罷,說道“還真是符合她啊,全都四個字。”
小蘭拿起信走了,跑到廚房,給徐治看了看,然後扔進了灶龕的火裡。小蘭去換衣服了,待董昭洗完衣服,小蘭已然一身青色勁裝出現在他麵前。
董昭不解“你這是作甚?”
小蘭道“姐姐說了,你練武,讓我跟你陪練。”
董昭道“你與我對打?”
小蘭道“當然。”
董昭笑道“好啊,我也正想找個對手呢。”
半個時辰後,董昭鼻青臉腫躺在後院的地上,捂著肚子,說道“你怎麼這麼狠啊?”
小蘭拍拍手,說道“夫人當初訓練姐姐的時候,比我下手重的多呢,你個大男人,這點傷而已,還不快爬起來。”
董昭爬起來,捏拳,正要打時,一聲“阿彌陀佛”將他倆注意力轉了過去,隻見度然那老和尚不知何時進來了,他一身灰色僧衣,懷裡抱著條黑色的小狗。
小蘭跑了過去,問道“老和尚,這小狗送我的嗎?”
度然一笑,說道“正是。”
小蘭開心的抱起小狗,小狗也不怕她,安安心心躺在她懷裡,她摸了摸小狗,笑顏如花。
度然道“蕙蘭施主,一百兩銀子,是給銀票還是銀錠?”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小蘭聽後勃然變色,喝道“滾!”然後她把小狗往董昭懷裡一塞,抄起一個笤帚就朝度然打去,度然抱頭鼠竄,小蘭邊趕邊罵“我姐姐心地好,給你那麼多錢還不夠,還敢訛到我頭上,你這老和尚真是貪得無厭,今天看我不打死你!”
徐治聞聲出來,喊道“住手,你怎麼這麼對待大師?快住手!”
小蘭卻當做沒聽見,拿著掃把追出門去,一路把度然攆過瓦橋坊大街,直趕到橋上,這才氣喘籲籲的撐著腰,停下腳。度然和尚也喘著氣,卻笑道“蕙蘭施主,貧僧就開個玩笑,至於嗎?”
小蘭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出家人還不打誑語呢,你怎麼老來要錢啊?”
度然道“貧僧化齋,要錢很正常啊。”
小蘭道“彆來我家,沒你好果子吃,哼。”小蘭回頭就走,度然笑了笑,也往西山寺走。
回到閒園,小蘭哪裡還有半點氣喘籲籲的樣子,一臉精神的把掃把一扔,拍拍手喊道“昭哥,繼續練功!”
董昭此時正拿個碗給小狗喂飯呢,聽得這聲喊,嚇得直接把飯灑小狗一臉,氣的小狗“汪汪汪”個不停。
城東那座黑色府邸,一間偏院內,韓延釗冷著臉麵對著一個下屬,那下屬正是魚飛,已經從外庭調到內廷了,魚飛道“小的今日去看了,那小姑娘跟小後生就是兩三腳貓,那個老和尚被小姑娘拿著掃把攆了一路,到橋上就跑不動了,根本就不是什麼高手,裴大人肯定不是他們乾的。”
韓延釗蹙眉,此時,齊宣來了,韓延釗立馬起身行禮,齊宣對魚飛說了句“辛苦了,魚飛,下去吧。”
齊宣冷冷看著韓延釗,說道“你也想跟你師弟一樣嗎?”
韓延釗憂心忡忡“如炬至今沒找到人,我不甘心。”
齊宣道“你們兩個就是太氣盛了,有了官職,很多事就乾的隨隨便便,碰上高手,追悔莫及。”
韓延釗低頭“總管教訓的是。”
齊宣道“伊寧跟殷掌印打架,把東台閣都給打塌了,現在開春才開始修,你傷情還未完好,先去那裡當監工吧。”
韓延釗驚道“我一個帶刀侍衛,去當監工?”
齊宣道“聖上的意思,裴如炬不管了,你也收收性子,朝廷安排你什麼差事就做什麼差事,不要有任何怨言,懂嗎?”
韓延釗麵無表情道“是。”
二月初三,春雨如約而至,淅淅瀝瀝的淋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滋養著這萬物生靈,雨一下,就有小太監給皇帝報喜,畢竟這是開春的第一場雨,昭示著蒼天憐憫大地,也是皇帝有德,上天感之,故而降下祥雨,造福萬民。
皇帝很高興,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臣子們也很高興,皇帝高興,他們就高興。
可是,這雨,今年不同尋常,一連下了五天,中間都沒怎麼停,越下越大。
所有人都不高興了。
修葺東台閣的監工差事落在韓延釗頭上,一連五天,他都沒事做,民夫們停工,他也隻得在旁邊喝悶酒。
然而,發生了一件事,很不尋常,才建到幾尺高的東台閣的牆,在雨水中塌了,而且是成片的塌,原因是采辦來的磚石,隻有牆外頭是硬的,砌牆裡頭的,都是脆的,五天雨水一打,現了原形。
此事一出,皇帝震怒,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貪墨修建東台閣的銀兩,石料以次充好,真是膽大包天,當即,一批官員被抓,被問責,事後,還斬了幾個,朝堂一片震驚。
五天後天晴,民夫們清理東台閣的廢磚時,發現了不得了的事,由於磚石鬆散,地基磚石也是如此,故而有人提議將原來的地基都扒了,東台閣要重新打地基,正當民夫掘地基掘到下午時分,掘到了一具屍體。
屍體已經爛的不成樣子,麵目全非,認不出是誰。送給仵作驗屍也什麼都沒驗出來,隻說大概死於半個多月前。
那還能有誰?韓延釗當即暴怒,半個多月來,京城失蹤的隻有一個裴如炬,雖然屍體上衣服都扒光了,找不出任何表明裴如炬身份的物證,但那身高,體型,跟裴如炬是合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