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
謝澤眼睜睜地看著江信從城樓一躍而下,鮮血染了一地,他雙手顫抖地將人抱在懷裡,胡亂地擦掉江信大口吐出的血,生平第一次感到極致的恐慌,“不怕,不要怕,沒事的,沒事的……”
江信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就是有一點疼,還有一些輕鬆。
他像初見時那樣彎了彎眼睛,對著謝澤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後掙紮著從懷裡取出一隻雕刻精致的小木馬,遞到謝澤的手邊,染血的手指還是像以前一樣慢吞吞地比劃著手語以後,它代我,陪你。
這動作還沒比劃完,謝澤便不讓他動了,緊抓住他的手,赤紅著雙眼,近乎語無倫次地道“不,不,阿信,我隻要你陪我,我隻要你……”
江信一直都很聽謝澤的話,可是這一回,他卻固執地將小木馬塞到謝澤的懷裡,這才像是把一件惦記很久的事情做完了一般放開手,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孤零零地呆在王爺府裡等人的滋味太不好受啦,以後他就不等了。
“阿信!!!”
……
“後來啊,新帝登基,不娶親,不納妃,在寢宮裡掛了無數那人的畫像,夜夜抱著那人的屍體,在夢裡叫喚著他的名字,驚醒後卻又枯坐在畫前,一坐便是一整夜。
人人都道他這是瘋了,其實啊,他比誰都清醒,不過是……求而不得。”老人家將孫子抱在懷裡,坐在家門前曬著太陽,晃晃悠悠地講著那一段陳年往事。
不過八歲的小孫子可不懂這其中的痛楚和絕望,聞言隻是捏著鼻子狐疑地道“他天天抱著一個死人,都不害怕的嗎?”
“怕啊,怕一抔黃土,再見不到那人的身影,就留著,留著親眼看他在懷裡,一點點腐化,消失。”
“那皇上那麼愛他,為什麼不去找他呢?娘說,人死後就會上黃泉路,去到奈何橋,他可以去找他呀!”
“誰知道呢,大概是……想要活著懲罰自己,受儘折磨,孤獨終老,才能期盼一絲那人還在奈何橋邊等他的可能吧。”
“哪裡會有這麼傻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折磨自己,那還有什麼意思?
小孩兒一點兒都不信自家爺爺的話,那可是皇帝哎,他這麼小都知道,皇上可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
他撇撇嘴,嫌棄地道“爺爺,我看你就是在編故事,你都沒見過皇上,哪裡知道那皇宮裡的事?”
老人家聞言隻是笑了笑,揉著自家孫子的小腦瓜,看著天空良久,才似感慨似歎息地道“因為我看到了啊……”
那年,他不過青蔥之年,懷著建功立業的豪情壯誌,跟著年輕的陛下一路打到了京城,而後便在漫天黃沙中,看到那青年在陛下的懷裡沒了聲息,看著他們的陛下跪在地上,緊摟著屍體,萬念俱灰。
時移世易,白雲蒼狗,帝王駕崩,那位瘋了一輩子的陛下,終於可以帶著他的愛人,黃泉相會,永不分離。
“阿信!”謝澤驚惶地從夢中彈坐起身,大口地喘著氣,手摸索著去找枕邊的小木馬,卻發現原本應該就呆在手邊的木馬消失不見,瞳孔驟然收縮,像是瘋了一般衝著外麵吼道“來人!來人!!”
“王爺!”門外的侍從聽到聲音立時匆匆跑了進來,一眼看到謝澤癲狂瘋魔的模樣嚇了一跳,連忙道“王爺可是有哪裡不舒服,可要小人去宮裡請太醫……”
謝澤壓根兒沒聽清侍從說了什麼,隻是衝下床抓著侍從目眥欲裂地吼著“我的木馬呢!木馬呢!”
那小侍從明顯被嚇壞了,哆嗦著身體磕磕絆絆地道“王、王爺,什麼木馬呀?您,您在找什麼,您跟小人說,小人這就幫您找!”
“你——”謝澤的手已經揚起,這才注意到麵前的侍從麵生得很,不是平日裡給他守夜的禦前侍衛。
謝澤心裡一緊,立刻把人踢了出去,沒等戒備就再次感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江信去世後,他陷入自我厭棄之中,每日糟踐自己的身體。
自去年年初,腿腳就沒那麼靈便了,便是一時憤怒,也不可能把人踢得那麼遠去……
“王,王爺饒命,王爺饒命!”侍從被一腳踢懵了,躺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氣來,連忙跪在地上顫顫巍巍地道。
雖不知是哪裡得罪了王爺,但王爺是他的主子,主子罰他,定然是他的錯了。
謝澤這會兒卻是沒功夫搭理他了,隻是恍惚地看了看屋內的陳設,最後低下頭,把視線定格在自己的雙手之上。
這是一雙保養很好的少年的手,隻有虎口處有一層薄繭,是自小練武所致,可是卻沒有一絲傷口,也沒有蒼老的褶皺。
這不是他的手,這雙手,屬於年少的謝澤。
“現在是康元幾年?”謝澤仔細看著跪在地上磕頭不止的手下,似乎終於從記憶裡找到一絲熟悉之感,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地開口。
“……啊?”侍從被問懵了一會兒,直到看到謝澤的臉色才連忙開口答道“回,回王爺!現在是康元十五年八月初十,再過五日便是中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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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康元十五年……”謝澤聞言愣了愣,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
他繞開侍從慢吞吞地走到門邊,嘴裡還不忘念著這幾個字,仿佛靈魂從身體中抽出,又歸回原位,動了動幾近僵硬的手指,抬起來打開門。
正值卯時,東方初芒打在身上,並不刺眼,可謝澤看清了府中的景象,四十年前的朝王府,恍如隔世。
他沒能與阿信在黃泉相遇,卻拖著陳舊腐朽的靈魂回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他的阿信還在。
還在……
一切都還來得及。
中秋佳節將近,本該是熱熱鬨鬨準備中秋家宴的時候,刑部侍郎江正初家此時的氣氛卻恰恰相反。
一家大小齊聚在客廳,江正初麵容冷肅地坐在上首之位,旁邊的位置上坐著他的現任正妻傅雪榕,傅雪榕的身邊站著江家千嬌百寵的獨女江代玉。
而客廳中央,跪著一名穿著樸素的瘦弱少年,此人正是名滿京城的江家長子,江信。
隻不過,江信的出名並非是因為他的才華或相貌,而是因為,他自出生起,便是一個啞巴。
因著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口不能言的廢物,江正初一直視江信為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汙點,將他與奶娘扔到府中一處偏僻的院落便沒再管過他。